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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13 19:59:46瀏覽349|回應0|推薦23 | |
自古以來,面對不公不義的世界,抗爭的方式有千百種,沉默也好,直諫也罷,或體制改革,或走上街頭,或是壯烈的犧牲赴死。時至今日,以文學書寫或電影創作表達意見,可以批判,允許影射,即便主題不同,姿態有異,都應該是安全而溫和的選擇。 迪士尼動畫《動物方城市》是部令我驚豔的作品,且不說老少咸宜、寓教於樂的作用,光是取材構思與劇情轉折,就兼顧了娛樂效果與思考反省。對於人們習以為常的刻版印象,動輒為他者貼上標籤的言行,關於強與弱,大與小,是與非,都能以幽默趣味的形式加以顛覆與顯影,不啻為一部精準的人性現形記。除了思維的刺激外,對情感的處理也極為細膩,不管是被霸凌的陰影所衍生的自我防衛機制,或是因突如其來的成名以致失去平常心,還是為傷害他人而痛哭的自責心情,都讓我感同深受,心有戚戚焉。這種反思的姿態很親切,沒有壓力,就算有衝突,也只是自己的內心戲。對於不公義的人事物,這部作品以溫柔的姿態,讓我們看到、知道與想到,從而能夠關照現實生活的面貌,對於種種迷思多一份警醒與自覺。 相對於電影的迂迴反思,大陸雜文寫作者李承鵬選擇以直接犀利的言詞,表達對各種公眾事務的不滿。從新聞審查制度、公共工程品質、地震賑災弊端、移工返鄉交通到城管掩殺小販的罪行,間或採取嘻笑怒罵的寓言或故事插敘,但控訴鮮明,句句見血。基於一個人的粗話,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抒情詩,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堅持表達的尊嚴,「這些事,不是什麼大事,這些道理,卻不該被埋沒。尊嚴如此奇怪,它並不值錢,可是我們僅有。尊嚴本身不是作品,卻能讓你通體發光,兩眼澄明,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在《全世界人民都知道》這本書中,他左右開弓,從天災人禍、不敢說真話的媒體到知識分子與電影工作者的墮落,直挺挺的文字讓說者痛快,觀者心酸。有人問他既然如此不滿,為何不移民呢?他說,那兒是好山好水好寂寞,這邊是好髒好亂好快活,國外活的是尊嚴,但中國活的是派頭,「雖然這裡的食品、飲用水、空氣是毒了一點,習慣就好,久而久之,人人就修練成百毒不侵的歐陽鋒了。」即便我明白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卻依舊為其嘲謔無奈的姿態感覺不安,這樣的病理切片似乎欠缺情感的溫度。 於是我寧可閱讀以虛構針砭現實的小說。同樣是聰明俐落、反應敏捷之人,畢飛宇在短篇小說集《大雨如注》中,以蒼涼的姿態傳遞社會的悲哀:談一胎化下的激烈競爭是「經歷過『PK』能『活到最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倒下去的最多只能算個烈士。」所以要訓練演講,因為舌頭是軟玩意兒,卻是硬實力,但等孩子伶牙俐齒的瞧不起父母時,「自卑是一塊很特殊的生理組織,下面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描寫金屋藏嬌的第三者遭到始亂終棄後,和寵物相依為命的狀態,「泰迪和她不是狗與主人,是孤兒與寡母,很悲涼、很頑強,有尊嚴。她為此而感動。寂寞與清貧像兩隻翅膀,每天都帶著她在悲劇氛圍裡飛翔──再舒適的物質生活也比不上內心的戲劇性。」;或是寫遠離鄉鎮自然的老人進城,她和兒子的一番對話更是鮮明批判了暴發戶的心態:「兒,你不是住在城裡嗎?怎麼住到天上來了?」「不住到天上怎麼能低頭看人?」「低頭看別人,暈頭的是自己。」「低頭看人頭暈,仰頭看人頭疼。──還是暈點好,頭一暈就像神仙。」 之前畢飛宇來台灣時,我曾聆聽兩場座談,也閱讀了他與張莉對談所編著的《小說生活》一書。在書中,畢飛宇強調作家要塑造人,首先要能理解人,而且是從日常生活的層面來理解。書寫者不能飄浮在生活的表層,必須浸入生活加以沉潛,才能將生活細節信手捻來,讓讀者歷歷在目。並且,好的寫作者應該給讀者和社會帶來新鮮感,通過冒犯我們庸常的感受和經驗使讀者警醒和思考。是以他的文字有一種使人驚心的陌生感,像是形容一個高中女生很「蔻」,將「蔻」視為一個十分鬼魅的概念:「它比漂亮艷麗,比艷麗端莊,比端莊性感,比性感智慧,比智慧凌厲,總之,是高中女生的至尊榮譽。」閱讀至此,怎能不拍案叫好呢?而他對科技取代生活實感的觀察,在此篇〈遙控〉中以自嘲的方式呈現批判:「我們是一種火焰,在自我燃燒中自給自足,最後,終止於寂滅。除了錄像袋與影碟,我又能做什麼?我只能陷在沙發裡,一手執菸,一手持遙控器,在『倒帶』與『慢放』之間重複那些溫柔衝動與火爆畫面。」主角如同一隻卡通貓,咀嚼與下嚥成了生活的全部,當肥胖成為寂寞時代的人體造型,那是作家同感他人之痛的抗議姿態。 我了解雜文與小說作為兩種不同文體,其書寫方式與訴求本有不同,影像與文字傳播的差異當然更大,然而,我想說的是創作者的對話姿態,這當中或許沒有對錯,只是位置的不同、信仰的不同,以及快與慢、虛與實、深與淺的不同而已。最後,我想以畢飛宇談胡琴的某個段落作結:「胡琴害怕下雨或下雪,蛇皮在雪天裡太緊,雨天又太鬆,聲音顯得小家子氣,蛇皮的鬆緊是琴聲的命。琴的味道全在鬆與緊的分寸中,在極其有限的局限裏頭極盡瀟灑曠達之能事。……瞎子說,笛子的眼位全定在那兒,氣息的輕重尚能使聲音變化萬千,胡琴靠著兩根絃,手指的把位不定,越發需要氣息去整理,要不全飄了。那只弓就是氣息,氣順、氣旺、氣沉,才不致心浮。你玩的是花活,弓不聽你的話,又怎麼肯為你呼風喚雨?聽不見風雨看不見日月,宇宙大千離你就遠了,就剩下一堆聲音,狗屎一樣痾在耳朵裡。」將胡琴換成作品,蛇皮即創作者的心態,弓便是文字,如是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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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