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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繪思想
2016/02/27 09:39:54瀏覽281|回應0|推薦21

   我戴錶。每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錶戴上,象徵今日奮戰的開始,等下課回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將錶脫下,告訴自己這一天美好的聖戰已經打完。手錶的戴與脫,成為一種儀式。所以當我看到土耳其小說家奧罕•帕慕克,在隨筆散文集《別樣的色彩》中,提到手錶就像身體的一部分,坐下提筆之前,把錶脫下放在桌上,這個動作意味準備戰鬥,如果工作順利、寫得很好,起身戴錶有一種任務完成的愉快成就感,以上的描述真是讓我心有戚戚焉啊!這本書談生活談閱讀談寫作,很敏銳很認真很孤獨,讓我自寒假看完後一直若有所思,必須好好沉澱,才能整理心得。

 一、作家的閱讀指南:善用想像
   文學之於小說家的重要性,自是如空氣之於呼吸,不可一日或缺。所以帕慕克說:「為了讓自己快樂,我必須每天攝取文學。」那是用已知世界的材料打造新的世界。在「書與閱讀」的章節裡,他以為文字(以及文字形成的文學作品)有如水或螞蟻,能快速又徹底地滲入生活的裂縫、孔洞與無形缺口,藉由這些縫隙,我們能最早探查到事物的精華。他並認為小說的歷史就是人類解放的歷史,一名作者最強烈也最具創意的衝動就是測試自己身分的極限,去思考並認同這個想像的「他者」,如卡夫卡想像一早醒來變成昆蟲一般。利用想像力脫除自己的身分,設身處地為人想,放下原本的偏執與侷限,就能讓自己得到自由。「因為偉大文學所激發的不是我們的批判力,而是我們設身處地的能力,一種想像的同情。」所以,讀者若要看到作者筆下的世界,從另外那個世界拓展生命的邊界,必得善用自己的想像力。而當一本書讓讀者自覺不只是一個旁觀者,也堪稱是它的創造者時,它便能讓我們享受到創作者自我解放的快樂。這是一名創作者的閱讀指南,令人印象深刻。

 二、小說家評小說:譯解生命
   此外,看小說家評小說,頗有看門道的樂趣,像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帕慕克以「墮落的樂趣」作為命題,認為此書寫出愉快且輕鬆的自甘墮落,置身於這樣的境地,「能夠幸福無比地沉溺於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氣味、自己的汙穢、自己的習慣,能夠放棄所有自我提升的希望,並且不再培養對其他人類的樂觀想法。這個休息處實在太舒服,讓人忍不住心存感激,感激將我們帶入這個自由與孤獨時刻的憤怒與自私情緒。」雖然墮落很負面,可是偉大的小說就是能讓人睜開眼睛,去看見本來已經知道卻無法接受的事物。另一本杜氏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亦如是,寫一個鄉下家庭的故事,書中的希望與絕望、愛與恨、真實與想像,讓讀者感覺與小說搏鬥著,不只感受到這個依然在建構中的世界所給予的恐懼與不確定感,也開始覺得幾乎要為它負責,「就好像與書的搏鬥變成了個人奮鬥的一部分,要來譯解我們自己的生命本質。」當我從帕慕克的眼睛望進這些書評時,彷彿又重讀了一遍文本,感受更加深刻。就算不曾閱讀某些書,像是納博科夫的《愛達》與《蘿莉塔》,但看到隨筆中對於殘酷、美與時間的論述,依舊令我震動:「從納博科夫對卡斯賓理髮師的描述就能清楚看出,它呈現殘酷的方式便是以非常詳細的闡述,來證明生活中,無論是自然、其他人、周遭環境、街道或城市,沒有任何人事物會回應我們的痛苦、我們的煩惱。」於是,帕慕克以為讀納博科夫的濃厚喜悅,來自於可以看清一個殘酷事實:「我們的生活根本與這世界的邏輯格格不入。」看似無望的結語,卻翻轉出弔詭的可能,那就是「接受這個事實之後,便能開始欣賞美的本身。」

 三、從閱讀到創作:孤獨航行
   上述那些作品都曾對小說家的創作有所啟發,所以他說:「這種作家的文筆會帶你進入一個有待填入意義的風景,卻又暗示著任何具有形而上構思的文學,也和人生一樣有無限可能。」在年輕且充滿希望的時光讀這些作家的書,自然會激勵一個人也想要寫書,就像我國高中時讀詩寫詩的心情,同樣受到詩人鄭愁予、席慕蓉、泰戈爾等的啟蒙與激勵。小說家的閱讀質量深重,觀來十分過癮,但論及創作的心路歷程,更是現身說法,立體可感。「當我們坐下來寫作時,白日夢便會將生命氣息吹入我們體內,彷彿不知來自何處的風撥動了風鳴琴。甚至可以說我們就像不知何去何從的船長,臣服於這陣神秘的風。」因為船最熱切渴望的,就是在滿帆的來往航行間找到圓滿與完美的感覺。然而,誠如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中提及對紀律的要求,帕慕克接受《巴黎評論》雜誌訪談時,亦強調自己就像個上班族一樣工作,不像詩人被視為渴望追求真相者,他覺得小說家基本上像螞蟻一樣,是秉持耐心慢慢往前爬的人。是以小說家令人感動的不是他如魔鬼般的浪漫幻想,而是他的耐力,就像長期慢跑、參加馬拉松比賽的村上春樹一樣,小說家必須具備與時間賽跑的身心力量。「當我獨自關在房間創作,我是快樂的。這不只是獻身於藝術或是我全心投入的職業,也是獻身於獨處的房間。我持續著這個儀式,相信當下寫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出版,證明我的白日夢是正常的。我需要在備有好紙張與一枝原子筆的桌前獨處數小時,就像有人需要吃藥以保健康。我是致力於這些儀式。」忍受固定的孤獨,相信未知的可能,這是帕慕克能持續航行在寫作之海的主要動力。

 四、生活的細節:化尋常為非常
   全書讓我摺頁劃線最多的地方,是關於小說家對生活的觀察。有他去理髮時的體會:「我才領悟到當理髮師默默地為你整理門面,沒有從你嘴裡套話、沒有分享鄰里之間或政治上的八卦消息,也沒有罵人,那就根本稱不上是理髮師。」思及自己去髮廊的經驗,好像還真沒有太安靜的美髮師呢!還有觀看城市的方法:一種是觀光性質,外國人會看的建築物、馬路大道和城市的輪廓外觀等;另一種是內在景致,像是我們睡覺的房間、走廊、電影院與舊教室的城市,由我們最寶貴的記憶中的氣味、光線、色彩所構成。「就外觀來說,城市與城市之間可能非常相似,但一座城市的靈魂在於它的集體記憶,而城裡的遺跡則是它最有力的見證。」對文化古蹟的維護,便是對城市集體記憶的保存,怎能不審慎為之?我尤其鍾愛的,是他在土耳其搭夜間公車,從巴士高處車窗看到小鎮人們的家居生活,這些或許是令人尷尬也是最私密的細節,但那是個無與倫比的時刻,因為「生活以如此神秘的方式讓你知道世界是由這麼多不同的生活、這麼多不同的人所組成。」這讓喜歡看夜景、想像萬家燈火背後故事的我,充滿了共鳴與感動。除此之外,小說家的電影觀同樣令我著迷,看電影就跟旅行或喝醉酒一樣有趣,藉此,我們可以面對「他者」。燈光全暗之後,我們來到這個座位忘卻現實,也忘卻故事之外的焦慮。「為了沉迷於他者的故事與意象,我們已準備捨棄自我,至少暫時捨棄。就如同框架可以讓一幅油畫變成讓人迷戀之物,漆黑的電影院也能摒除其他一切,將我們與我們的幻想框起來。」多麼像是進入異次元的國度,開展不可思議的魔幻之旅。作者曾言:要想寫得好,首先必須厭倦外界干擾;要厭倦外界干擾,就必須進入生活。日常生活往往是藝術的沃土,化尋常為非常,便能呈現文字最動人的面貌。

 五、國族的關懷:了解他者
   帕慕克不僅是名小說家,更是勇於表達政治意見的知識份子,即便為此遭受監控與種種指責,甚至必須上法庭為自己的信仰辯護,卻始終無悔。土耳其作為祖國,處在歐亞交界,宗教與文化或揉雜或衝突,在此書「政治、歐洲與其他忠於自我的問題」部分,可以窺見種種省思與辨證。他在〈暴風雨過後〉一文中,述及只有在暴力的時刻,我們才會記得所有人都活在同一個世界。「當我看著斷枝與被吹離停放處的腳踏車,心頭也浮現一句話:暴風雨來襲後,我們不只明白了大家都活在同一個世界,也開始覺得所有人都過著同一個生活。」但是多數時刻,人們不總是能理解彼此的生活。就像伊斯坦堡小島上某位貧困老人發表對美國911遭受恐怖攻擊的看法:「炸得好!」,看似幸災樂禍,但作者從世上巨大的貧富差距談起,並且提及西方國家對回教國家的偏見與刻版印象:如魔幻寫實小說會感傷他們的傻氣或貧窮,尋求異國風情的旅遊作家則無視於他們內心的困擾。是以西方國家光是預測下一波恐怖攻擊在何處是不夠的,把恐怖份子炸離地球表面也不夠,「而是應該試著去了解那些貧窮、受辱、遭懷疑與排擠的人民的精神生活,去了解他們一再被羞辱、無法讓自己受理解、無法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所產生的無力感」,這才是真正的挑戰。創作者從不只是關在書房寫作,從閱讀到寫作,從寫作到生活,再由生活到行動,這不是單向的路徑,而是往返反覆的進化與修練。從關注自己、他者到這個世界,書寫者從來不能只凝視自己的肚臍眼。

 六、小說作為志業:發現新世界
   在談到《黑色之書》這部作品時,帕慕克自言:「像這種能讓你奉獻一生(誠如人生本身)的書,會讓你到它想讓你去的地方,但速度非常慢。這個新地方,這個異鄉,無疑是以我們的過去、回憶與夢想建構而成。」如果不是將小說視為終生奉獻的志業,如何可能窮盡人生去構築創作的底蘊?那麼,這樣的選擇從何而來?200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發表演說時,帕慕克說:「要做作家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經年累月耐煩地追求,才發現『祕密的他人』在你裡頭的人,一個使之成為其人的內在世界:當我說到寫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部小說、一首詩歌,或者文學傳統。而是一個人關在房裡,坐在桌前,孤獨地自省;在內心的陰影之中,他用詞語建立起一個世界。」像一個人會用一塊接一塊的石頭蓋成一座橋梁或建築那樣,作家使用的石頭是詞語,他們把詞語捏在手裡,「感覺各塊石頭互相連接的方式,有時要在遠處觀察,要掂量它們的重量,要改變它們的位置,年復一年,耐心而又充滿希望,我們創作出新的世界。」而作家年復一年懷著希望寫作所創造出來的世界,最終都將去到其他非常不同的地方,由讀者自由認領。寫作是一種慰藉,甚至是一種療癒,帶領書寫者遠離那張或許懷著悲傷、或許懷著憤怒而伏案寫作的桌子,來到憤怒與悲傷的另一面,來到另一個世界。「在我們因為感覺遠離中心、被排除在外、處於邊緣、憤怒或濃濃的憂鬱而在桌前坐下之後,我們發現了一個超越這所有心緒的完整世界。」就像經過長久的航海後,一座瑰麗的小島從海中升起,如此令人著迷。

 七、讓喧嘩逐漸靜定
   木心說:「凡是令我傾心的書,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還是它在理解我。」閱讀《別樣的色彩》時,雖然我不寫小說也不常讀小說(我看過的詩集應該比小說多),但對於閱讀與書寫的信念,對於孤獨與紀律的理解,對於看見他者與世界之必要,實有同感。就像〈春日午後〉中所言:「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能與自己的悲慘不幸正面相對。」對於篤信「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的我來說,可謂相互呼應。在開學第一週兵荒馬亂之際,睡眠無法使我放鬆,電影不能轉移焦慮,只有藉著書寫閱讀心得,才能整理思緒,讓喧嘩的心慢慢安靜。於是想到帕慕克說他最喜歡晚上進港靠岸後的博斯普魯斯渡船,在夜裡那個時間裡,寧靜(與停泊在碼頭邊綁著繩索的渡船)讓人想到一個美麗的人正健康地熟睡著。當我終於完成此文,整個世界清澈明淨,煙消雲散,只剩信仰的跫音,在心裡迴盪隱隱……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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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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