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迅和王菲合唱著：「因為愛情，不會輕易悲傷，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因為愛情，簡單的生長，依然隨時可以為你瘋狂。」是這樣清純的想望，甘願的瘋狂，所以來自蘇格蘭的貴族少男杰，千里迢迢至美國西部尋找他(自以為)的戀人蘿絲，在賞金獵人麥可•法斯賓達的保護下，展開珍愛旅程，這是電影《槍響前決定愛不愛你》的劇情。猶如惠特曼〈從茫茫人海〉詩中所云：「我愛你，我不久即將逝去，/ 我跋涉迢迢千里只為看著你觸摸你，/ 因為在看到你之前我不能逝去，/ 因為我怕爾後會失去你。」看著白皙瘦弱的杰，為愛置身於野蠻殘酷的西部荒野，很難感動，只覺荒謬。我明瞭愛情有千千百百種，但杰看著心愛的蘿絲為了自衛，不惜盲目射向自己，甚至與相戀的印地安男子擁吻時，心中是作何感想呢？也許，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即便歷經艱險，心中有愛相隨，對杰來說，便已是一種完成吧! 全片讓我最最著迷的，應該是作為滄桑對照組的麥可•法斯賓達，或是叼著雪茄輕哼旋律的瀟灑模樣，或是面對威脅當機立斷的殺戮魄力，或是獨自騎在無垠黃沙的孤寂表情。最後，彷彿從杰的身上領悟柔軟的可能，他嘗試著去愛，槍是響過了，但愛也開始了。

　  愛情不分時空，讓我們將場景從蠻荒西部，穿越到西元2265年的外太空，人類在木星與土星之間建造了一座飄浮的太空殖民站，宇宙人往來其間熱鬧非凡，日本喜劇鬼才導演三谷幸喜的《銀河街道》，談懷舊談宇宙談婚姻，當然也談愛情，是一部野心頗大卻稍嫌支離的作品。已經開通一百五十年的太空站漸漸老朽，不時有要廢除的消息傳出，以這個太空站為舞台，飲食店老闆與往來的宇宙人之間發生的種種，彷彿是外星版《幸福的三丁目》，只是堤真一飾演的修車行老闆，換成香取慎吾扮演的漢堡店經營者，同樣得面對外在環境改變的時不我予。我必須承認身兼編導的三谷幸喜想像非凡，對於不同星球人的身心設計，令我大開眼界。像是以額頭觸碰額頭就能完成性愛懷孕的功能，或是週期性的脫皮重生步驟，還有顛覆性別的雌雄同體外星人，以及將記憶實體化的冥想作用。但不變的是愛情中的傾心、猜忌與不安。當綾瀨遙飾演的老闆娘，發現老公的初戀女友優香來到店裡時，即便對方有老公隨行，依舊忐忑不已；而香取慎吾對於之前的分手充滿愧疚，只是因為無法忍受對方粗鄙的吃相，褻瀆他最愛的漢堡，故而選擇能吃出幸福感的綾瀨遙。所以愛情有什麼道理呢？莫怪普希金說：「時候到，愛情就萌芽。」劇中英挺的小栗旬輸給結過婚的中年大叔，女朋友琵琶別抱，也無非只是為了婚姻的允諾，縱然契訶夫的小說曾寫道：我不了解，人是何苦要結婚呢！「生命這麼短，自由這麼少，而他們還要把自己綁起來。」婚姻是座圍城，有人出不去，有人想進來，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若是這座城待了四十五年之後呢？本以為擋風遮雨、不動如山的避風港，竟在即將慶祝結婚週年慶的前夕，丈夫收到一封來信告知，在阿爾卑斯山上發現他初戀女友被冰封數十年的屍體，因而牆壁龜裂，油漆剝落，甚至搖搖欲墜，兩人的關係彷彿地牛翻身，卻又必須不落痕跡，這是何其艱難又違反人性的展演。和獲得坎城金棕櫚獎的《愛慕》類似，《45年》同樣由演技派的資深演員擔綱，並分獲柏林影展的影帝和影后，但不同的是前者冷靜，後者壓抑。這部電影節奏緩慢劇情簡單，從丈夫收到信件開始，一天天開展細微的變化，直至婚禮紀念日當天，丈夫感謝妻子的多年相陪甚至痛哭流涕，看似真情流露，卻從妻子共舞後的迅速收手，窺見這座婚姻之城的傾頹。而契訶夫在短篇小說〈尼諾琪卡〉中，是如此描寫丈夫收到另一名女子來信時的妻子反應：「對於愛吃醋的妻子來說，這種句子(『卡佳向你問候』)是利刃，而我的尼諾琪卡──是穿裙子的奧賽羅。」奧賽羅式的嫉妒或許不只一種，夏綠蒂•蘭普琳飾演的妻子優雅而矜持，當她發現丈夫的言行舉止，不時滲入前女友的魅影幢幢時，仍必須強自鎮定面對他者的祝福與關心。明明是異常，卻要表現如常，夏綠蒂陰鬱的眼神搭配得體的應對，竟令我感覺驚悚而扭曲。雖是小品，卻是演員的大器之作，不愛之愛，最是艱難。

　  好吧！放輕鬆，來想像一對夫妻年輕時的邂逅相戀吧！入圍今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愛在他鄉》，改編自英國小說家柯姆托賓的作品《布魯克林》，描述五零年代在美國布魯克林，一名愛爾蘭移民女孩如何奮力求生，並在兩個男人、兩個國度和兩種命運之間作出抉擇的故事。好友看完此片後，覺得很像羅曼史的公式：女孩的性格由青澀拘謹到自信成熟，從舞會中的土氣壁花到亮眼迷人的美麗裝扮，與工人階級的情人私訂終身到繼承莊園的富二代小開追求，種種元素的確非常「羅曼史」，二十一歲的女主角莎雪•羅南精準詮釋了劇中人艾莉絲的前後對比，也因本片成為影后人選。劇情雖無新意，卻依舊動人，今年一月BBC播出紀錄片《寂寞的年代》，藉由人物專訪，反映社會不同領域與年齡層感受到孤獨的辛酸，不僅是老人，像是離鄉就業，經歷重大生活變遷者，同樣深感寂寞，說明了《愛在他鄉》中夏綠蒂初抵紐約的脆弱與恐懼，卻是義大利男子東尼的愛情讓她變得勇敢。契訶夫的〈美人〉寫道：「瑪莎在我心裡激起的，不是渴望，不是興奮，也不是喜悅，而是沉重但也愉快的憂愁。」愛一個人終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因為愛情從不能一廂情願，而我們不知對方是否與自己一樣不渝？所以當夏綠蒂必須暫回愛爾蘭時，東尼心中的不安可想而知。「戀愛雙方其中一位愛得多一些而另一位冷漠的時候，這裡面就會有一種美麗、感人又詩意的東西。」雖然女方並不冷漠，並且私許終身，然而，親情的牽絆加上優雅富有的追求者，仍是讓夏綠蒂猶豫了。感謝小鎮的三姑六婆、流言蜚語，讓她想起自己向外追尋的初衷。於是，佳人歸返，擁抱真愛，感人美好的羅曼史結局，還是讓我歡喜。

　  到了這個年紀，漸漸明瞭：在愛情世界裡，沒有所謂的相見恨晚或恨早。若是早些遇見，我還未能長成讓你心動的模樣；結識的時刻假使延後，我或已失卻愛你的天真。既是如此，何憾之有？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戀上了，不僅僅存在張愛玲的〈愛〉裡。誠如惠特曼在〈自我之歌〉所寫的：「我相信一片草葉不亞於星辰的行程，螻蟻也同等完美，/ 甚至一顆沙粒，以及鷦鷯的卵蛋，/ 樹蛙便是登峰造極之作，/ 綿延的草莓可綴飾天庭的廳堂，/ 我手上最纖細的樞紐使所有的機械變得可笑，/ 垂頭喪氣嚼草的牡牛凌駕任何雕像，/ 一隻老鼠都是奇蹟，足以驚愕億兆的異教徒」愛什麼人、如何去愛，原本就是非常自我的選擇，當我們愛的時候，眼中所見無不完美。關於愛情，各自表述，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