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對生活的文學感知
2016/03/15 22:10:45瀏覽753|回應1|推薦21

 或許跟非中文系出身的背景有關,也可能肇因於不耐喃喃造作的急躁個性,總之,若有人寫出看似優美的滿紙形容或隱喻,必會得到我「欠缺細節與實例」的直率評語。說故事的能力來自理解與對話的心意,自言自語或自鳴自喜,都不是個稱職友善的說書人,動人的抒情必建立在生活的實感之上,這是我向來的「偏見」。所以,在閱讀九歌出版的104年散文選時,我很贊同主編袁瓊瓊以「時代感」作為汰選標準,以作者的氣韻與人品,反映於作品的內在創造力為評比,選出四十篇散文集結成書,體現作者群不同的性格與質地。

 編者以香港作家西西〈我的玩具〉為全書首篇,揭櫫此時此地的真實感,文中童心歷歷,作家對玩具公仔與手作設計的執迷躍然紙上,幽默率真,猶如《他們在島嶼寫作II──文學大師系列影展》中,導演陳果以魔幻寫實手法詮演西西的俏皮童趣,把此文和紀錄片兩相對照,光是鉅細靡遺描述劇場模型的組裝搬演,就能理解導演塑造西西遊走我城、戲味盎然的緣由所在了。散文選中的年長作家不多,可見創作力雖不見得會隨年紀而退化,但作家能否與時俱進、求新求變,在時間的洪流中持續厚築底蘊,實攸關創作的良窳。是以王定國、簡媜與林懷民的書寫,不因歲月沖刷而無味,或寫與妻子、父親的日常相處,瑣細日常娓娓道來,雲淡風輕,感傷微微;或以中外典故嘲諷愛情的迷思,穿越古今猶能正反辯證,詼諧犀利,令人莞爾。而最讓我低迴不已的,當屬林懷民的悼念書寫,彷如對話般的第二人稱口氣,是對一路走來的戰友的款款訴說,沒有悲痛,一切如常,細述對方在燈光設計上的專業與用情,談自己對老友身體的憂心,對其家人的關心。那發自真誠的深情無須透過修辭美文加以裝飾,便能汩汩流進閱讀者的眼底心裡,潤濕乾涸人世,渡過無常生死。

 除了王定國清淡有味的親情散文外,姚秀山述及外婆、母親與自己三代之間的〈紙足記〉,亦令人印象深刻。作者更貼近生活的實相,談隔代教養,談老年照護,談傷逝療癒,雖以第二人稱行文,狀似疏離,但筆冷心熱,特別是文中後來外婆由病到死的憂鬱無力,對比之前祖孫間的相念相依,使人讀之揪心不已。想起學生曾在閱讀文章後,描述對外婆的依戀,「在記憶中,外婆會挽著我的手,走上日月潭的環湖步道;外婆總在逛完夜市後,順道走去路旁的十元小攤,她買電池而我買黏土;我曾在每個晚上默默祈禱,祈禱天神可以把我的生命分一半給外婆,讓她能一直一直陪著我。原來我心裡那片最美的風景有一個最美的人,原來那片風景為她而生,而她也為那片風景而生。這世界太快速,而我們太無力。但我知道,我心中總有那抹人影,我努力地記著她,她也努力地記著我,在彼此的心裡,我們不曾被世界的快速拋擲,我們只為對方眼底的那片風景,真實地存在著。」這是來自於本書另一篇〈編輯生活凡例〉的觸發。作者蔣亞妮將編輯凡例融入生活,用文字去規範生命,讓自己循著一條看得見的軌跡前進,而躲入與奶奶共度夏日的小鎮,便是她逃離麻木、免於遺忘的方式。同樣以「妳」代「我」,卻能以具體的細節使人同感共鳴,作者不願遺忘,也讓讀者依稀想起。

 在抒情之外,書中顧野生〈野火的青春在路上〉和傅月庵〈禁忌之書〉是比較具有思辨性的作品。前者以自己前往西藏墨脫縣背崩鄉的經歷,思索關於壯遊與回憶、偏鄉與開發,以及族群文化與城鄉差距的種種不確定。作者於文末聚焦在鄉鎮的得與失,旅人記憶的虛與實,對於時人將偏鄉服務或文明生活貼上正解的標籤,給予質疑與叩問。然脫俗的桃花源果真只能在他方?那美好的想像終是遊人的一廂情願、在地居民困處貧窮的代價,還是旅行者建構的心靈原鄉?原始純樸的背後,不是文學的青春書寫,而可能是社會文化的殘酷物語,野火已燃,但焚燒後的灰燼尚待析理。至於善於讀書編書的蠹魚頭傅月庵,此篇〈禁忌之書〉由志賀直哉《暗夜行路》書中的亂倫談起,溯及陳映真《夜行貨車》的小說隱喻,再交代196070年代的台灣社會氛圍,非黑即白,二元對立,隱然呼應政治的禁忌。文中徵引頻頻,顯見作者的博學多聞,看似輕描淡寫,卻能以十多年後重讀此書的體悟,看出不同年代不同自我的面貌與心態,讀書無禁區,或因社會與自己無禁忌?以畫地自限的嫌惡為起,在歷經人生的困頓與抉擇,「湧現一股厭惡的寂寞感」後決定重拾,進而以坦然面對不幸的臨水照鏡作終,可謂舉重若輕,發人深省。

 配合「時代感」的汰選標準,有好幾篇文章提到了電腦網路與社交平台。〈文字咒〉談文字化虛為實的力量,談小小的方塊字裡有天地乾坤,還說文字是咒,承載思想與情感,以及民族文化中最真誠的底蘊。但作者曾昭榕坦承過度依賴電腦之後,便罹患文字退化症與句法關節炎,「所有文字萎縮成陌生的單細胞密碼,大腦皮質接收後卻難以運作」,於是字變得陌生而跳離,奇異且弔詭,成為另一種被詛咒難以辨識的文字。這種現代人的困境,在焦元溥〈照鏡子的下午〉中,則從電腦聚斂到臉書平台上的創作危機。「倘若創作者一天到晚乞討溫暖,媚俗媚得理直氣壯」,那麼,批評可以摧毀一個作家,讚美何嘗不能?但臉書無辜,它只是逼人現出原形而已。然後是被主編選為年度散文獎的〈賣夢的人〉,作者言叔夏以渾然天成的詩化語言,把記憶自電影教室緩緩倒帶,回到學生時代的觀影印象,瞥見BBS在夜裡閃爍的遠方星光,然後穿越夢境,來到如今用一張臉寫一本書的時代。時光惘惘,昏昧無夢,沒有答案的書寫卻讓人如此親近,備感安心。

 誠如本書主編袁瓊瓊所言,寫小說的時候可以是別人,但寫散文的時候就只能是自己,所謂文如其人,誠不妄也。但面對書中不少赤裸自剖的家族或自傳書寫,或大膽或悲情或全盤托出,一覽無遺,那種誤入密林的窺探仍令人稍感不安,這或也是時代的趨勢,一種恣意無隱的告白。換個角度想,散文貴「真」,有我有私有情,如是而已。

( 創作散文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medea0917&aid=50158514

 回應文章

見素 - 與癌偕老(3)-罹癌的好處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2016/03/17 13:35
我認同袁瓊瓊所言:寫小說的時候可以是別人,但寫散文的時候就只能是自己。記得年輕時參加文藝營,我問老師:散文可以虛構嗎?老師竟然含糊其詞,略謂作者要虛構也無妨。當時我就對那位老師的答覆頗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