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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日常
2015/12/16 23:23:19瀏覽227|回應0|推薦19

    這是篇關於演講與閱讀的補記,主角是畢飛宇。

   理了個光頭還是難掩英氣的小說家,在紀州庵談閱讀、創作與文學。面對藝術,東西方的虛榮不同,西方強調天才,但東方的創作者視「天才」為沒有根源的妖魔化,否定了後天努力。畢飛宇強調要對此語除魅,他認為小說是反天才的,因為小說的對象是日常生活,可延長至成年與中年之後,若以少年天才的姿態出現是極危險的。同時,小說家還需要謙卑的態度與大量閱讀,那是寫作的基因,可以餵養、呵護與關照其後的書寫,一個不是好讀者的人,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他在新書《小說生活》提到自己閱讀海明威作品的感覺﹕「有一天夜裡我用很長的時間把〈吉利馬札羅的雪〉拆解開來的時候,內心非常激動。……像童年的某一個春天,傍晚的時候,一切都好好,一夜暴雨,第二天,世界全變了,滿地都是青芽,你目睹了大地最神奇的力量。」如此鮮明的譬喻,必是來自極度的熱愛,閱讀是寫作最好的老師,由此可見一斑。

   在場聽眾問起創作的方法,小說家認為「怎麼寫?」是作家的道德問題。一個創作者對自己的語言要求,應該準確、生動,在抵達這樣的標準之前,需要持續地努力;同時,心中若無讀者與筆下人物,便無法浸潤出適當的語言,就算是寫自己批判、譴責的人物,都必須去愛他、賦予他生命力,讓他活起來,而非只是文句,這是小說家對自我的要求,是所謂的寫作道德。在《小說生活》和張莉對談時,畢飛宇強調作家要塑造人,首先要能理解人,而且是從日常生活的層面來理解。書寫者不能飄浮在生活的表層,必須浸入生活加以沉潛,才能將生活細節信手捻來,讓讀者感同身受,歷歷在目。並且,好的寫作者應該給讀者和社會帶來新鮮感,通過冒犯我們庸常的感受和經驗使讀者警醒和思考,例如魯迅,他的文字有刺痛感,有震驚感,在不光明、看不清的時代,以筆穿透。這讓我想到閱讀「不適感」之必須,唯有如此,才能撞擊出不一樣的可能。

   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畢飛宇提及用字精準之舉例。如奈波爾小說《米格爾大街》裡,有一善心人士每日固定施捨乞丐一定的金額,於是乞者每早至主人家「取」錢,如同官員上班一般,氣場強大,視這份錢為自己的;但若改成每日至主人家「討」錢,雖同樣得到,但那份錢是主人的,氣勢明顯矮了一截。一字之差,便可換了人間。關於創作的要領,無非是大量實踐,除了審美趣味的好壞之外,就是熟練的手工活。具體的細節完成來自手的訓練,就像彈鋼琴,手指得跟上,那是源於長期的點滴累積,即便不能精準,也可以將失誤範圍拉到最小。所以在《小說生活》裡,他提到「我要求自己每天用一點時間,手不能停,不停地寫,瞎寫。為什麼要這樣做? 只有這樣,你才能打破你思維上的邏輯慣性,你不能允許自己使用邏輯。」用這種方式換來寫作的開放與自由。而修辭的要求,就是把恰當的詞放在恰當的位置,恰當即是準確,過去接觸詩歌的經驗,讓他鍛煉了小說的語言。此外,句子長短涉及標點的正確使用,還有代詞的擺放位置,是否能讓讀者一目了然,還是要不停地回去重看段落,像警察抓小偷一樣找線索。

   主持人問起《推拿》這部作品。畢飛宇自承之前作品多涉及政治或歷史的意識形態,牽扯到千家萬戶的統戰與宣傳,情緒易流於憤怒、嚴厲,故下筆硬而重。一名作家的氣息和他所處的時代氣質是相伴而生的,但一個作家如何超越他的時代,感受到不一樣的東西是更重要,更有挑戰性的。所以至《推拿》此書,他因主題而柔軟,對盲人下手輕,那是離開歷史框架後的溫和。而基於對哲學的閱讀與興趣,他在《推拿》裡寫了小馬對「時鐘」的想像、沙復明對「美」的渴望,都具有分析思辨性,畢飛宇說﹕「在抒情性的作家與力量型的作家之間,我個人更偏好力量型的。力量從哪裡來呢? 當然是思想。」所以跨文類的知性閱讀是重要的。具有思想性的知性書寫與閱讀,自然有難度,但身為一名讀者,我相信有難度的作品意味著作家的自我挑戰與品質追求,對讀者而言,沒有任何挑戰力的東西,是索然無味的。我喜好能產生磨擦力的閱讀,因為阻力,而讓我擁有躍躍欲試的動能。難度是力量,也是創造性的體現。

   每個作家都有他的問題意識,就像「死亡」是余華始終關注的議題,而畢飛宇基於對疼痛的敏感,不管是對他人還是在自己的小說裡,「疼痛」是他無法忽視的命題。最在意的東西,自然會用心去做,就像怕痛的人,特別知道怎麼在小說裡折磨人。作為一個大陸小說家,對「尊嚴」的看重其來有自,當一個國家文化以成為有錢人為目標後,便可以不要顏面,所以「尊嚴」是一個社會問題,小說家談到「我不希望民族有錢了,卻越來越不要臉。」在中國,尊嚴不是一個「天賦」的問題,而是權力的問題。作家如果關心尊嚴問題,就得有制度關懷,畢飛宇提到「文化與權力是二位一體的」,非常深刻。他同時以為小說是離不開功利性的,也就是它的社會意義,他在《小說生活》裡用「俗骨」稱之,也就是日常的人情倫理。在小說的審美價值與社會意義之間,寫作時難免糾結,所以他說「做一個小說家是很難幸福的。」但寫小說的人就是這樣,「他在本質上是一個弱者,他有悲觀的傾向,他對傷害有一種職業性的關注,然後是批判──與其說這是責任,不如說是這是神經類型,小說家的氣質與心智決定了他們只能這麼幹。」就像芥川龍之介說過的﹕「我沒有良心,只有神經。」欠缺鈍感的小說家,總是走在質疑的路上。

   關於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思考,原作者是這麼認為的﹕電影和小說的屏幕不同,前者就矗立在觀眾的面前,後者則收在讀者的心裡;電影為觀眾塑造人物,小說則由讀者想像人物,透過作者的暗示與刺激,每個人物都不盡相同。好作家最仰仗的就是好讀者,作家寫完一部作品,只完成了百分之五十,其餘則藉由閱讀時在讀者心中完成,所以讀者看小說時其實也是在看自己。既然談到寫作與閱讀,我便請教畢飛宇關於文學教育的看法。他說,文學教育大致分成文學史、文藝美學和文學創作,創作最難教,他自己在南京大學上課,一反經典教學的模式,他習慣從同學的作品講起,進行分析與修改,就像跳水,不能一下子從最高標準的二米四往下跳,而是由一米四開始練習。這對我頗具啟發,如同每每分享學生範文,對於某些天才寫手型的文章,同學總是擺出望洋興嘆、莫可奈何的表情,請他們發表看完範文後的評論,反倒是較平常的文筆,讓他們覺得可親可近可學,這似乎是個值得參考的教學方法。

   讓我很訝異的是,作品產量驚人的畢飛宇,竟然覺得寫作像示愛,不需要計畫,也沒有題綱,一切都是現場決定,而臨時性的迸發能帶來創作的快樂。這讓我想到有計畫的創作者,不曉得是否因此比較不容易快樂? 然而創作亦有苦悶的象徵之說,有人因為寂寞才寫作,畢飛宇在《小說生活》書裡也說,自己的寫作來自孤獨,「我承受了孤獨的痛苦,也享受了孤獨的利益。是什麼讓一個人能量飽滿? 是孤獨。」因為看見了孤獨的價值,所以他是不應酬的。藝術創作果然沒有放諸四海的標準,都是個性化的表現。當場抖出件有趣的事,原來台灣第一版《推拿》結尾和再版的內容是不一樣的,因為初稿給台灣印製後,大陸適逢汶川大地震,小說的印刷運輸通路受到影響,無法出版,他只好在家繼續改稿,覺得小說的結尾不宜夯得太實,要讓讀者彷彿被不存在的子彈打透,於是便加以修正。修改小說稿乃是基於內心的需要,對小說家來說,是一種享受把玩的心態,和把玩玉飾一樣,使其更加潤澤。

   十一月底的週六、日連續兩天聽畢飛宇演講,覺得此人口條好又言之有物,加上看過《推拿》、《造日子》和《小說意見》後,更對小說家的為與不為印象深刻。雖然十二月以來一直忙碌不堪,仍耿耿於未整理出來的心得記錄,趁此一了夙願,可以繼續準備寫下一本書的感想了。我的人生,彷彿一條書街,行走其中,不斷地聽說讀寫……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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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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