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測倒數不到兩個月,高三考生的國文課依舊有上台報告、分組討論、戲劇展演、聽演講、看影片,以及大量的課外閱讀與心得寫作,至於模考練習,大概是二至三週一次。我一直覺得高三是學生文學閱讀品味最好的時候,更不用說是寫作能力的高峰,將他們最美好的時光拿來反覆練習解題,實是浪費至極,我跟學生說﹕「你們是學習中的人,而非考試機器,課程和活動都不應該為了考試短減。」
所以,我花四節課上〈竹藪中〉,分組討論時,學生對推理的內容大感興趣,直說能不能多些這樣的課文小說? 介紹作者芥川龍之介後,深究日本的自殺文化,之前看過《永遠的0》的學生聯想到﹕「活著,代表我們扛得起生存的重量,能站著,能行走,能以挺直的背脊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儘管人們以死亡自以為擺脫了世俗下墜的地心引力,但那真的是自由嗎? 那將生生世世被所愛的人的哭聲綑綁,所在乎的一切都化為鎖鏈將他銬在原地,他成了唯一走不了的人。」而熟稔電玩的小孩說﹕「自殺與否只是(A)繼續逃跑 (B)轉身跟他拚了 這兩個按鈕的選項而已。在生命這遊戲的節骨眼,選擇哪一個只是引導向不同的Ending,唯一不同的一點,便在於生命遊戲拒絕讀檔重來,感謝您的遊玩,希望您能享受本公司開發的遊戲。」不同觀點激盪下,又是半節課的後續思辨。至於戲劇的改編與道具、背景製作,則利用班會課與早自習的閒暇共同排練,正式演出的效果與共鳴,不僅可以看到學生對人物性格的理解,也深化對課文情節的拼貼詮釋。
學生發現我上〈原君〉的情緒特別激動,實是對擁有權力者的百感交集,透過明代歷史的介紹,觀賞朱元璋創立明朝、明思宗煤山自縊的短片影像,從意氣風發到頹喪絕望,見證了專制王權的腐敗與悲哀。再搭配夏堅勇〈東林悲風〉一文,學生寫道﹕「望向高攀龍一躍而下的瞬間,我差點喊出『慢! 還可以逃啊…』望著他困惑而倔強的臉,我忽然明白,這種對理想人格的極致追求是不需要憐憫的。剎那間光影混雜流轉,史事歷歷在目,彷彿伸手就能觸及顧憲成、楊漣,看見絡繹的書院,差役的獰笑,逐漸失去生氣的眼神。鬼哭神嚎。被綁的李自成,點兵的皇太極,傾圮的龐大帝國。木壞山頹。我轉身看見了偽裝成清潔工、焦心的史可法,躡手躡腳地走入監獄,再換成咬牙的黃宗羲,顫抖地寫下《明夷待訪錄》,最後有雜亂的腳步聲,遠處的喊叫聲,鎔鑄於血液中的骨氣。」好幾個學生看到掉淚,聯想到以前看過的《明朝那些事兒》,於是有人覺得﹕「當個小人似乎比較輕鬆一點,不要尊嚴,不要人格,不要臉。什麼都不要之後,他就是個成功的小人,然而他似乎也不是『人』了。」
不管課綱怎麼改,考試方式如何變,我始終相信身為「人」的主體性。老師怎樣引導課文的意義,學生便能擁有不同的視角與思考。就像學生回顧高二的〈前後赤壁賦〉,直至高三複習時,他如是體會到﹕ 「印象最深的是蘇子與客自水與月、巨觀微觀下的變與不變,而得到『物與我皆無盡也』的昇華超脫。客和蘇子本是同一人,本是他內心的掙扎和對立面,而在文章最後終於含笑和解。可是比起那篇,我卻更喜歡〈後赤壁賦)裡,那個只剩自己一個人面對崖峭山高、巉岩幽谷,再也不用為誰假裝,於是劃然長嘯、草木震動,聽到滿山谷自己的回音,竟然感到悲愴畏懼不能久留。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古人懦弱的時候,第一次他們不再以聖賢開導的姿態,步下高高在上的祭壇,而擔憂一個凡夫俗子所擔憂的,以最原始而毫無形象的大吼發洩悲傷。我開始覺得和他近了一點,在我喘吁吁跑上附近的山嶺,登上高處總想放聲嘶吼時;在作了場美好的不可能的夢後倏然醒來,『開戶視之,不見其處』,鶴似曾飛過,卻已不再。總覺得我們能在〈前赤壁賦)裡景仰他,卻只能在〈後赤壁賦)裡,遇見他。」
是啊!陪著學生遇見自己,遇見他者,遇見這個世界,這是身為國文老師的幸福,也是文學教育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