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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者的眼睛
2016/07/10 11:34:57瀏覽183|回應0|推薦11

 昨天同時看了兩部金馬獎最佳紀錄片,2014年的《棉花》和2016年的《大同》,導演都是來自對岸的周浩。之前聽過他「以紀錄片之名」的短講,從記者、攝影到紀錄片編導的反思,特別是對「渾沌」的強調,令人印象深刻。他演講時狀似有氣無力的聲腔,與一般演講者的鏗鏘激昂實在相距甚遠,但在看完這兩部紀錄片,以及同樣由他所拍攝的《高三》之後,我終於明白他的低調與內斂,是為了不干擾、不影響、不介入他者的生活與思考,保留黑白之間的灰階,減低自身的存在感,而這正是他拍片的風格。

 《棉花》描述在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下,從種植的農民、採收的女工、紡織廠的流水生產線作業員,到批發出口、外商採購,每個環節的精密分工、層層壓迫,可以看見農工是如何艱辛求生,在重重剝削中養家活口。彎腰匍匐的跪姿,是為了翻出一株株幼苗;天色未亮的奔赴,是為了採收更多更重的棉花;揮汗重複的動作,是配合紡織工廠超時超收的訂單。在新疆植種棉花的農民也好,離鄉至廣東廠房的工人也罷,還有在棉花採收期間,從河南到新疆的女工們,她們擠在狹窄的車上,睡在逼仄的床上,在地上吃大鍋飯,這種種艱難無非是為了生存為了家,為了寄寓著希望的孩子們。讓我不禁想到大陸女詩人鄭小瓊筆下的流水線,將人們被異化後的疏離,描寫地極為深刻﹕「在流水線的流動中,是流動的人 ∕ 他們來自河東或者河西,她站著坐著,編號,藍色的工衣 ∕ 白色的工帽,手指頭上工位,姓名是A234A967Q36……∕ 或者是插中制的,裝彈弓的,打螺絲的……∕∕ 在流動的人與流動的產品中穿行著,∕ 她們是魚,不分晝夜地拉動著 ∕ 老闆的訂單,利潤,GDP,青春,眺望,美夢,∕ 拉動著工業時代的繁榮」,令人為之心酸不已。

 當女工們吱吱喳喳地說起自己的疼痛、丈夫、小孩等瑣事,當她們大剌剌地打菜吃飯喝湯洗衣睡覺時,完全無視於攝影機的存在,這令我非常驚訝,不得不佩服導演能取得被攝者的信任,或是根本讓她們忘了他的存在。這種「特異功能」,其實更體現在《大同》這部作品裡。周浩跟拍大同市長耿彥波一整年,見證了住戶的拆遷安置、居民的抗爭提告、古城的重建維艱,甚至是後來的異動調職,不管是耿彥波長期早出晚歸引發的失眠與老婆的咆哮擔憂,開會時要求部屬轄區迅速拆遷的自信專橫,還是面對民眾陳情時的敷衍與沉吟、面臨無預警調職的沮喪與淚水,都一一收入此片的影音之中。全片即將結束時,耿彥波問周浩到底都拍了些什麼?周浩回答:「我拍的時候你都知道的啊!」「但我到後來根本感覺不到你的存在。」是的,這就是融對象與影像為一體的混沌,鏡頭內外無所分,從城市發展到政治生態,種種矛盾曖昧流動,這是周浩呈現出的人事自然,也是他所追求的紀錄片本色。

 《棉花》對事,《大同》對人,但不管對人對事,周浩都是一貫地抽離,不下評斷,沒有定論,始終維持標準答案之外的複雜與平衡。在接受端傳媒的訪問時,對方問及作品的文學性,周浩是這樣回答的:「我覺得我做的還是一種媒介、媒體,用影像來講我所講的故事,只是這種講故事的方式被別人稱之為紀錄片,而且它還能混跡於各種電影節。我覺得這個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一種說話的方式,而且我還能繼續說下去,這個比什麼都重要。」這就是周浩,以記者的心思關注社會議題,然後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不悲傷,不激憤,不煽情,只有淡淡的憂愁,隱隱的亮點,緊緊揪住觀眾的心。沒有存在感的鏡頭,正是他始終存在的眼睛。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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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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