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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2 06:41:25瀏覽508|回應1|推薦25 | |
未曾經歷戰火的人,如何辨識戰爭的顏色?是絕望的黑、刺痛的紅,是冷漠的白、複雜的灰,還是勉力點燃生命之光的黃?閱讀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的作品《我還是想你,媽媽:101個失去童年的孩子》,訪談一百零一個當時二到十五歲的人,陳述他們如何面對親人的死亡與生存的鬥爭。在二戰期間,蘇聯有一百萬兒童死亡,透過這一百零一個孩子的眼睛,是否可以看到戰爭的真相?不再是勝利與榮耀,而是瘋狂與荒謬? 之前讀過《車諾比的悲鳴》,熟悉亞歷塞維奇經過縝密構思的「人聲拼貼」寫作,她以超越新聞報導的格式,關心那些人生從此被摧毀的目擊者,請他們說出事件的發生經過,以及當時他們如何試圖以舊有的方法,去因應核爆後的新現實,文句憂傷詩意,卻又傷痛歷歷。此書同樣把話語權交給所有人,讓每一個人為自己的事實發聲,這些孩童口述自己的小歷史,同時也拼貼這個時代的大歷史。作者自言對整個大歷史的了解是透過對小歷史的洞見,「只有如此,我們能聽聞的才不是時代的隆隆聲浪,而是我們在經過歲月後所能夠理解並被吸引的東西。」她所尋找的人,是對生命有所尋思的人,那些被事件重擊的人。他們是小人物,也是小巨人,因為經歷的苦難將他們放大了。在閱讀過程裡,每一篇訪談既片段又完整,因為真相是種零碎的東西,它又多又雜,散佈在世界上。作者蒐集日常的感覺、思緒和話語,蒐集時代的生命。我看見的是靈魂的日常面向,是作者所謂「感覺的歷史」,亦可稱之為「被忽略的歷史」。這當中所呈現的:是時間和歷史如何走過「他」。 年近七十歲的亞歷塞維奇,以俄語寫作,擅長紀實文學。她說「在我們的時代,很難當一個誠實的人。」「就像閱讀悲劇詩集對我很重要一樣,我希望讀者看了這些記錄恐怖和苦難的書,感受是正面的,他也許會流淚,卻是洗滌心靈的淚水。」記錄口述歷史來說故事,原本就是俄羅斯文學的一種傳統形式,「透過人說話的聲音來聆聽世界」,這是她觀察世界的一種方法。但相同的人生事件,對不同的人來說,往往有各自的版本和詮釋,單憑訪談紀實或虛構小說的寫作方式,都無法包容這種多樣性,所以她藉由集體拼貼,創造出一個包含許多面向的大圖像。裡面的主角、感受和事件都是真實發生的,訪談者會先問很多問題,然後挑選適合的情節,放入書中。所以,書寫者的角色不只是聆聽街頭人語的大耳朵,還是一個旁觀者和思考者。在本書中,亞歷塞維奇用女性獨特的心靈觸動,揭示了戰爭的真實面,深刻陳述了戰爭本質的殘酷。她以非常感慨的口吻說:「按照官方的說法,戰爭是英雄的事蹟,但在女人的眼中,戰爭是謀殺」。她在內文引用某些娃娃兵的話說:「我本想當英雄,如今我卻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人」。此書不是在尋找英雄,而是透過不起眼的見證人和參與者所述說的故事書寫歷史。 書裡沒有英雄、沒有名人,每個都是平凡人物,但他們的真實經歷卻比小說更驚人。即便孩子們不必上火線作戰,但在戰火中成長,在行刑者與受害者之間長大,看著俄羅斯軍人與德軍交替出現,見過無數屍體,他們叫所有上戰場打仗的軍人「爸爸」,卻不曾見到爸爸死去的樣子。此書雖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但戰爭至今沒有停止過,最大受害者依然是孩子,有個孩子說他以為戰爭中只有男人會死亡,原來女人也會死。有的孩子說,戰爭在他們的想像中是一生最有意思的大事,是最大的冒險,當真正的戰爭發生在眼前,人們卻都傻了,變成了啞巴,只能瞪著恐懼的眼睛。他們的童年在戰爭裡學會挨餓、也學會祈禱,最終成了沒有童年的人。戰爭結束後,沒有父親,沒有房子,年僅十一歲男孩是家中的老大,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媽媽貸款買了老房子,他學會安裝窗戶,往房頂上鋪麥稈,搭建一間木板棚……「難道我們是孩子嗎?在十到十一歲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是男人和女人了。」 若要選出此書頻繁出現的幾個關鍵詞,我想大概是「死亡」、「飢餓」和「媽媽」吧!還未諳世事的年紀,卻親眼目睹鄰居被德軍吊死、弟妹當場被子彈炸裂,甚至必須和外婆用雪橇拖著剛病死的母親遺體,所以,當時五歲的季瑪說:「我記得,我羨慕過甲蟲,牠們個頭那麼小,總是能夠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鑽到地底下。我曾想像,等我快死的時候,我就變成某種野獸,我要跑進森林裡。」這些文字透過第一人稱的敘述,往往讓我看到掩面而泣,不忍卒睹。而飢餓所帶來的折磨,同樣令人心驚:「經歷過圍城後,我認識了所有可以吃的野菜野草,因為困在城市裡的人都已經吃遍所有植物了,所以,我們把一整座公園吃了,不剩下一片葉子。我會為鮮花快樂,為青草歡喜,這種單純的快樂不是一開始就能做到的,而是在戰爭過去十幾年後才慢慢學會的……」飢餓是生理上的匱乏,但對媽媽的想念更是難以填充的洞:「我一直覺得肚子餓,想吃東西。但是最希望的,還是有人能抱抱我,說些溫柔安撫的話。然而,溫情太少了,正在打仗,所有人都很痛苦。我走在街上,看到前面有一位媽媽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一個孩子抱在懷裡,另一個孩子牽著。他們坐在長椅上,她把小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我站著,站著,看啊看,然後走上前去,對她說:『阿姨,請您把我也抱到大腿上吧。」她嚇呆了。我再一次請求她:「阿姨,求您了……』」 父親們都上了戰場,母親成為孩子的一切,也扛下生活的重擔。當時才七歲的小女孩濟娜記得:「媽媽和奶奶一起去田裡耕地,先是媽媽戴上牛軛,而奶奶扶著犁走在後面。然後,她們兩個交換位置,另一個人又變成了馬。我希望快些長大,我覺得媽媽和奶奶很可憐。」十二歲的卓婭則在集中營裡認識了瑪什卡,一個皮膚白白、性格溫和的女孩,雖只認識一個月,但「集中營裡的一個月就是整個人生,整個永遠。」她問卓婭有沒有紙筆,因為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想給媽媽寫封信,但要怎麼把信寄出去呢?「我深夜打開窗子,把紙條交給風……」如此詩意的文句,出自一名即將死去的女孩口中,竟讓我無法承受,闔起書頁,久久無法言語。戰爭帶來殘忍,天地不仁,但來自陌生人的溫情,戰勝對死亡的恐懼,讓人性之光在黑暗中閃熠。如今成為廚師的尼娜,想起六歲的時候和弟弟在陌生人之中成長,是那些陌生人救了他們。「我在這個家住了多長時間,恐懼就持續了多長。我們隨時可能被打死,全家人一起,包括那四個孩子……只因為他們偷偷收留了一個猶太孩子,從隔離區出來的猶太孩子──我是他們的死神。這得要多大的勇氣,多偉大的心靈,超越了所有人類的品格。」 同樣令人感動又心痛的,還有當時五歲瓦利婭,她回憶自己到了保育院之後:「保育院的伙食要好一些,我長胖了。有位婦人很喜歡我,她在那裡打掃房間。她可憐所有的孩子,對我更是特別好。有人來給我們抽血時,所有的孩子都會躲起來。『醫生來了。』她把我藏在一個角落裡。她一直重複著一句話,說我像她的女兒。藏在床底下的其他孩子被拉了出來,他們哄騙那些孩子,有時給一塊麵包,有時給一件玩具。我記得有一顆紅色的皮球……」等醫生走了,她看到有個小男孩躺在床上,他的手從床上垂下來,紅色的血沿著手臂流了下來。「其他孩子都在哭……過了兩三週,又換了另一批孩子。其中一些不知道被送到哪裡,他們蒼白又虛弱,然後又運來了另一批,養胖了的。」原來,德國醫生認為,不滿五歲的孩童血具有神奇的療效,能幫助傷患迅速恢復健康,所以才集中這些孩子作為人體血庫。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行徑,讓我想起阿根廷電影《親愛的德國醫生》,曾在納粹集中營殺害四十萬猶太人,被稱為「死亡天使」的醫生約瑟夫門格勒(Josef Mengele),在潛逃南美洲期間,到處蒐集血液樣本,對鎮上女人做包括注射藥劑、服藥丸,甚至人工受精的實驗,以創造優秀人種,同樣都是以掌控與利用為出發點,缺乏對平凡生命的尊重與感情,真是太可怕了! 亞歷塞維奇成長在一個自小便被教育要死去的國家,「我們被教導死亡。別人告訴我們,人存在是為了奉獻自己,為了燃燒生命,犧牲自我,並教誨我們要愛手持武器的人。」她從事寫作的問題意識,來自於對共產主義赤色政權的反省,原本期待美好國度的來臨,為何換來的卻是假正義之名的戰役與饑饉?德國社會學家狄奧多‧阿多諾在二次大戰結束後,說:「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尼采說,沒有一位藝術家能夠忍受現實,也無力承受,但發生過的事情不允許虛構,真相必須如實呈現,所以亞歷塞維奇藉著「超文學」,讓見證者發聲。戰後倖存者的餘生,並不值得慶幸,創傷後遺症始終困擾著他們的生活與心靈:「我不相信能一直幸福下去,做一個完全幸福的人。我無法得到幸福,我害怕幸福。我總是覺得,幸福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我的心中永遠是這種『很快、很快』的感覺。這是童年給我留下的恐懼記憶……」、「因為經歷過這些,我長成一個憂鬱又多疑的人,性格孤僻。有人哭泣時,我不會同情,相反的,我會覺得輕鬆些,因為我自己不會哭。我結過兩次婚,兩任妻子都離我而去,任何人都無法跟我長久過日子,很難愛上我。我知道,我自己都知道。許多年過去了,現在我想問問:『上帝是否看到了這些?祂又是怎麼想的?』」求助無門,天何言哉? 一夕長大不是童話,「媽媽」何時成了如金子般閃亮的稱呼?聽到德軍砸碎鄰人頭骨的聲音如劈開熟透的南瓜,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記載在書裡,發生在戰時。戰爭即殺戮,當時最大的資產是苦難,但苦難並不能化為自由,只會延續更多的苦難。在亞歷塞維奇書寫的那個時代,談論愛是困難的,或許,直到現在,我們並沒有讓它變得比較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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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