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飯店外頭的金屬椅子上,吹著亞德里亞乾淨的海風,喝著啤酒,翻著里爾克的詩集,這是王浩威《沉思的旅步》,一本不同於一般旅行散文的心靈遊記。有別於他人對地景或美食的詳述,此書較接近一則則與文學、空間的深層對話,書分兩輯:輯一為「遇見創作的心靈」,寫的是與旅遊當地相關的創作者及其作品,如李愁斯、普契尼、卡夫卡、漢內克、馬奎斯、里爾克等;輯二是「走進過渡的空間」,從走進旅行、走進社會到走進自己,藉由空間的移動,反觀自身的情思與文化差異。
正職為精神科醫師的王浩威,總能從不同的切片深深凝視,像是在希臘遇見詩人約尼思‧李愁斯,他以為對李愁斯而言,不論困境或破滅,詩還是不變的:寫詩就是一種使生命繼續活下去的方式。因為李愁斯曾經在私下和公開的談話裡,認為個人和政治始終密不可分;而詩人,應是「人性世紀末」的代表符號,應該要提昇、喚醒人性的復甦。所以詩成為人和人互相殘害時維護理想之媒介,「詩是失去自由之囚犯的代用食品」。此書的文學密度極高,作者不時引用詩歌或相關評論,讓輕盈的旅程擁有思想的重量,如李愁斯這首〈抵押書〉,便深得我心:「他說:我信仰詩、愛情、死亡—— / 我正是我信仰不朽的原因。我寫下一句詩, / 我寫下這世界。我存在,而世界存在。 / 一條河流從我小指尖緩緩流出。 / 天空是七次的藍。這般清澈 / 是最初的真理,是我最後的希望。」作者自承喜歡在旅遊中順便追尋某一些文學家、科學家或藝術家的足跡,「這些曾經與自己心儀的歷史巨人錯身而過的空間,仿如有一種魔力,可以打開時光機械的通道似的,讓後來的景仰者感覺自己穿越時空遇見了作者。」透過尋著的足跡去追隨,彷彿就愈能接近。
然後,旅人在紐西蘭遇見了珍奈.法蘭姆,她是紐西蘭的傳奇女作家,是繼短篇小說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之後,最為世人所熟知的紐西蘭作者。王浩威介紹她出場的方式,竟是由芮氏七點一地震後的感觸寫起,當基督城市政府宣布了各地災情,在地圖上標出哪些是危險地帶,不再適合任何重建;哪些又是災情慘重,暫時還不能運輸交通。沒想到六個月後,一場巨大的地震接踵而至。這一次雖然只是六點三級,但震央表淺,破壞力更大,連歷史悠久的基督城大教堂也垮了。「我們雖然震驚和難過,卻不知怎麼的,莫名的有一種想法:這城巿的居民會再站起來,而且是更堅強也更真誠的站在一起。至少,從紐西蘭文學史上我最敬佩的作家珍奈.法蘭姆(Janet Frame) 身上,我看到這樣堅韌而陽光的精神。」接著娓娓道來作家災難般的生平,從小敏感而害羞,卻有一個想擁有自己宇宙的狂野心靈,她沒有失去現實,而是現實拒絕了她,在經歷了幻想的孤獨,精神分裂病的烙印、囚禁和電療的創傷,感情的一再被背叛之後,所有社會規範之外的不尋常,反而造就了一名天才的創造力。所以他在紐西蘭遇見珍奈.法蘭姆,遇見一個活生生的當代神話。
在旅人有意或無意的相遇之中,最能擊中我的應該是卡夫卡吧!作者刻意前往卡夫卡生前最後一站,當年他肺結核病惡化後需要療養,於是來到維也納赫夫曼大夫的醫院,如今已改為卡夫卡紀念館,這是座偏僻的紀念館,那個下午只有王浩威一名遊客。「我悠哉坐著,翻翻館裡的書,也翻翻遊客簽名和留言。在布拉格時,人們在卡夫卡的墓前寫紙條,用石塊壓著,要寄給他,因為有些事,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事,只有卡夫卡最能理解。」有時候,必須透過這種徒然的小事,才可以讓孤寂的生命感覺被聽見。同樣讓我感到震動的,還有作者在莫斯科自助旅行時,遇見與托爾斯泰漸行漸遠的中年契訶夫。或也是呼應自己的心境,中年的困惑不再有年輕時的吶喊和撞擊,卻是永不停止延伸的彎曲海岸。於是,即便才華洋溢如契訶夫,「創作的心靈原本是年輕的獸,如今卻要面臨中年的馴服儀式了」。書中徵引廣博,顯見作者涉獵廣泛,閱讀甚勤,文中提到契訶夫臨死前大量吐血,醫生努力急救,包括將冰塊放在他胸膛,他最後回答說:「算了,你不必把冰塊放在一個空空的心靈上。」童年飽受父親暴力,以致性格壓抑、對婚姻充滿恐懼,四十四歲死去的小說家悲如斯言,怎不令人大慟?
某些時刻,旅行只是想要走路,靜靜地一個人,藉由這樣的行走過程,讓長年在都市生活裡忙碌的靈魂,可以遠離所有人際關係,靜靜地和風、森林、大自然裡的各種聲音,以及自己各種投射的情緒,單獨相處。這時,疲憊的靈魂也許可以恢復一些元氣吧!誠如內華達大學心理諮商教授傑佛瑞‧寇特勒在《旅行,重新打造自己》裡所言:「英雄之旅是蛻變之旅,是以全新的未來取代過去和現在。」但王浩威從自身的旅遊經歷中,留意到另一種思考,「與其說旅行能刺激生活帶來真正的改變,不如說旅行阻止了改變的發生。」這段話乍看令人不解,然而靜心思之,我們周遭難道沒有這樣的人嗎?藉著旅行來逃避親密關係、衝動地追求感官刺激、不負責任地沉迷、規避真正課題,或是某種作態以逃避傷慟、延續家庭機能的障礙、避開流言等等。總之,驅使人們踏上旅行的衝動,極可能是尋求改變,也可能是逃避改變。出走,固然需要勇氣,也可以是因為懦弱。
在旅行當中,從一個都會到另一個城鎮,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城邦,人的位置如同荷馬筆下的奧德賽之旅。旅人一張接一張地拍照,彷彿要將所有的風景都存檔占有,征服和奪取的欲望始終蠢蠢欲動;另一方面,卻又像是伊底帕斯刺割自己的雙眼,拒絕了家、城邦和各種美好風景,也棄絕了賜他終身詛咒的諸神。恆在路上的我們,是在觀看他鄉異國的風俗民情,還是凝視自己內心多變的情緒風景?這是王浩威內心的叩問,也是《沉思的旅步》留給讀者未竟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