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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0 20:44:48瀏覽406|回應1|推薦28 | |
穿著紅底白點洋裝的草間彌生喃喃自語,背後交織著一幅幅令人眩暈的作品,我低頭看著簡介上她寫的詩句﹕「挾著幻想的陰翳 ∕ 如積雨雲一班堆疊 ∕ 伴著淚水的聲音 ∕ 吞食堇花的色彩 ∕ 我化作磐石 ∕ 不在永恆的如斯 ∕ 而在即逝的瞬間」倏然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於是,我租借了導覽機,在一個多小時的參觀後,買了她的自傳。 這樣一名家世良好的女子,為何願意拋棄安逸的生活隻身前往紐約,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 在心情低落的時候,她會爬上帝國大廈,從世界第一的摩天大樓俯瞰凡間,就像是在觀望一個充滿無限可能與野心的戰場。這一切無非源於對藝術的信仰。但她開始畫畫的原點其實很驚悚。因為花圃中的堇花和家中的狗會對她說話,因為山脈稜線上會忽然放射萬丈金光,映出千奇百怪的事物,撲進眼眶。每次遇到這種景象,她就會馬上跑回家畫素描,以這樣的方式,讓當下感受的驚嚇和恐懼漸漸沉澱。在父母總是爭吵不休的少女時代,草間彌生經常跑到家後面的河岸平原,盯著一個景象任時光溜走,在那個畫面當中,億萬顆粒粒分明的白色小石頭,吸飽仲夏的陽光靜靜「存在」——那是她畫《無限的網》系列的神祕根源。《無限的網》這些一點一點的色點是聚集的量子,是黑白反相的網眼。畫家有一個心願,希望自己能夠掌控這些圓點,從自己的位置,度量宇宙的無限。她要用天文數字的斑點,編織出一張蒼白虛無的網,在此時此刻提出宣言,消融自我、他者和宇宙的一切。這樣的宣示震動了我,從那外擴重複的圓點中感受到驚人的力量,然而那種縝密控制的犀利質感,同時也讓人感到不安。彷彿把一切都押在圓點上,想要跟歷史造反。 草間彌生的野性與誠實非常迷人,除了畫家的身分,她同時也是小說家與詩人,是以這本自傳充滿魅力,既有畫作哲思的闡釋,亦有詩句互文的感性。她自言「無論是創作藝術,還是撰文、寫詩和寫小說,都是我追尋自我的方法。我的目標是遠方燦爛閃耀的那顆星。只要抬頭仰望,自己彷彿就飄揚到更遙遠的地方。我就這樣眺望炫目的星光,依靠自己的精神力量和內心深處那股求道的赤誠,撥開人世間的混亂和迷惘,盡可能朝靈魂的所在努力邁進。」站在創作者的立場來看,所有的嘗試都是一種賭博,都會通往未知的世界,她只是像過去成千上萬的藝術家那樣,被某種引力吸引,攀上雲深不知處的高山。勇於接受挑戰的她,要是知道山有多高的話,或許人生就會失去顏色。正是因為種種的不確定,而讓草間彌生每一天都更深刻感受到,沒有比畫畫或者是創作野心更大、更令人難以理解的競技場。 「青春很難寫 ∕ 堇花不要跟我講話 ∕ 快把聲音還給我 ∕ 我還不想長大 ∕ 再給我一年就好 ∕ 我會悄悄跟上」(〈堇花妄想〉)閱讀草間彌生不快樂的童年,穿梭於現實與虛妄之中,畫畫就像是被逼到絕境之後唯一的呼吸,讓她成為創作的囚徒。她坦承是基於一種原始本能的狀態在畫畫,和藝術距離很遙遠。即使到了到紐約,創作前後,她也經常生病,被攀附在自己身上的妄想威脅,不知道這些問題到底是從自己內部浮現,還是從外面湧來。沒有宗教信仰,也沒有什麼自制力的她,在現實與非現實的感受之間漂流,意識到自己被拋進一個機械化的均質環境。「當我待在文明高度發展的美國,尤其是紐約這座城市的時候,這種感覺分外強烈。人類和外在發達的都市叢林之間隔著一條裂縫,裡面藏有很多精神和肉體的問題。」對人類、社會和自然之間互動非常感興趣的草間彌生,許多藝術造型往往便是從這些問題累積發展出來的。中國文人有「文窮而後工」之論,西方亦有「天才與瘋狂乃一線之隔」的說法,似乎病痛、焦慮與不安會化成創作的動能,「回歸故土 ∕ 薔薇棘刺爛到底 ∕ 摻淚 把鳳仙花 百日草 翠菊 ∕ 用杵搗碎 在石頭上火化成灰 ∕ 我們攪散脆弱的花燼 ∕ 然後又從頭再來」,所以草間彌生的藝術是在思考存活和死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情境下,持續創作出來的,內容都是在對抗「人到底是什麼」這種攸關生死的主題。 畫家自言,她賴以為生的自我革命,也是一種對死亡的探索。帶有死亡意涵的事物、其色彩與空間美、死亡寂靜的腳步、死後的空無……,她吸納這一切,運用創作來安撫自己的心神。然而這過程是極其殘酷的,「進入恍惚狀態之後 ∕ 究竟需要多少情感還有愛 ∕ 就算眼前舒緩 ∕ 遠方 迷惑的汪洋像世界盡頭漫開 ∕ 該怎樣打水求生我完全不知」,據精神科醫生所言的「人格解體障礙」,讓她感覺靈魂出竅,輕飄飄,沒有身體實感,只能茫然站在那兒,或是縮成一團。於是草間彌生創作了裝置藝術品「永恆的愛」﹕裝設在天花板的照明設備高速明滅,每次閃爍都會出現不同的排列組合和色彩搭配。十七種不同的迷幻異象幻化成萬物起源的光,把那些走進電子雕塑屋的人們勾引到瘋狂的世界。以前她自己親身經歷過那種靈魂出竅、徘徊在生死之交的狀態,現在終於用這個裝置把那種感覺重現出來。草間彌生把這個巨大的環境雕塑視為一座愛的禮堂,鏡中幾千幾萬道光速明滅的色彩,正是凡塵俗世的縮影。「或許某次絢爛消散之後的黑暗,會把我們的靈魂帶進陰鬱的死寂,在那瞬間的毫釐與倏忽中,我們會斬斷人生這不堪的大戲,對生命與享樂的萬花筒搖頭。」是虛妄? 還是悟道?那些迷幻的光,是夢,是泡影,是天堂。 每一次發病,成就了不同的發想。往返現實與幻想間,某次草間彌生看見紅色花紋桌布的擴增填滿,最後自己就消失了,接著在永恆的時間和絕對的空間裏又恢復還原成自己。後來,「崩潰和累積」、「增生和分散」、「粒子般的消散感和看不見的宇宙回聲」就變成她創作的基本概念。「我在包容一切的造化裡唱歌。它包容了這世間活生生的陰暗面,運行不息。隱藏本身就是展現一切,桃子上出現蛀孔,正顯示出桃子的生命。我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揭露神秘。我想要悄悄躲進橫越在神秘和象徵中間的世界,在那裏生活。」藝術家不離不逃,大無畏地面對明暗不定的世界。托爾斯泰曾寫過一篇名為〈傻子伊凡〉的故事,草間彌生提到書中「我會繼續工作,直到惡魔認輸。」的句子。為什麼? 因為惡魔是藝術的對手,更是藝術的夥伴……。惡魔只會棲息在自由裡面。當一切塵埃落定,他就會馬上消失。隨著年歲增長,她更拚命與這既是對手又是夥伴的惡魔對抗。「因為我總是自由生活,從來就沒有棲身在明確安定的狀態過。」草間彌生的作品多半繽紛亮麗,然而背後卻隱藏著對抗與恐懼。因為父母的關係,男性和女性性徵都是她恐懼的對象,所以拚命創作那些討厭、不喜歡的、可怕的形體,然後超越它們,這是她的藝術表現。運用這種方式創造一個嶄新的自我,就是所謂的「心因藝術」。 書中讓我非常驚訝的是「草間•乍現」的人體彩繪,那是草間彌生於六零年代在美國掀起的一股浪潮,以原點包覆身體,消融自我以追求解脫,配合當時「要做愛不要作戰」的解放風氣,她的行動藝術得到廣大的注目。「對我來說,我只是以活在當代的身分,努力吸取時代的氣息,想要向未來開一朵艷紅的花。就像蝴蝶尋覓死亡歸宿時會飛進荒山、春蠶吐絲,或者是花朵展現奼紫嫣紅的生命力那樣。」為此,日本國內極不諒解她大膽的行徑,甚至家人也因此承受極大的壓力。草間彌生在書中對日本藝術界早期對她的扭曲與攻訐,耿耿於懷,然而到了後期,終於也有如瀧口修造這樣的評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妖精,那祂們一定不怎麼討人喜歡。恐怕祂們還得拚命爭取自己的生存權利,才有辦法待在凡間,為什麼要用『妖精』作比喻呢?這是因為祂們命中註定必須要在主體和客體之間生活。」是的﹗ 草間彌生就是他眼中的妖精,對她而言,要戰勝這個不合理的世界,就等於是要戰勝自己被逼到死角的窘境,這也是身為一個人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考驗。她想要用全部的自己去面對,畢竟這種遭遇也是人生的一種命運。是以哲學學者淺田彰在看過她的作品之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草間彌生藉由創作超越死亡的誘惑,活在清爽乾脆的孤獨中,面對她遍體鱗傷兀自前進的背影,我打從心底向她致敬。」 看過展覽之後,搭配完整的自傳閱讀,讓我深深感佩的不只是草間彌生的作品,更是她以藝術為信仰的獻身。那種至死都要貫徹自己的主張,即使在人世廢墟當中遭遇痛苦和悲傷,只要能盡全力在藝術中表達自己的思想就夠了的情懷,非常動人。在我眼中,草間彌生除了是藝術家,也是名生活哲學家,她曾說﹕「我並不認為藝術家、政治家或醫生之類的職業特別高人一等。以前讓我最感動的一件事情,就是看到身障者在復健中心使盡全力,花一整天拴上三個螺絲。他們藉由這小小的工作,努力做給神看,證明自己有好好過活。他們就這樣用自己的身體去感受,眼睛充滿生命的光。」這段話讓我泫然欲泣,一直飽受身心之苦的她,不也是一直努力創作給神看,證明自己有好好過活嗎? 名或利從來不是草間彌生的目的,那只是附加價值,「百年之後,若是有人看到我的作品,認為草間做得真是不錯,我就滿足了。我追求的是死後還是可以永恆發光的藝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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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