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一早九點多,先至真善美戲院買好十二點半《逐夢大道》的票,再趕到絕色影城看十點十分的《海街日記》。購票口人山人海,絕大多數都是少男少女,嚇了我一大跳,後來兵分兩路,才發現少男往九點五十分的《移動迷宮﹕焦土試煉》方向走,少女沿《我的少女時代》入口前進,最後剩下二十幾歲以上的族群觀賞《海街日記》,當下有一種以電影為分類的青春殘酷感。 家中有三姊妹,身為大姊的我,對於《海街日記》中飾演長女的綾瀨遙特別有感覺。對照劇中性格嚴謹、感情壓抑又充滿責任感的角色,很難想像這就是《魚乾女又怎樣》中的那名邋遢女子。父母的婚姻失和,往往對長女的衝擊最大,因為看到知道,因為懂得,所以記憶歷歷,陰影最深。父親的外遇加上母親的離去,讓十五歲的大姊從少女時期便身兼父母之職,照顧妹妹長大,對外婆遺留下的家屋,對庭院的梅樹,對家人對工作都有責無旁貸的使命感,綾瀨遙精準詮釋了像個女子宿舍舍監的強悍角色。因父親外遇以致家庭崩解的她,居然也愛上有婦之夫,成為另一個家庭的第三者。但完全不似一般情婦的刻板印象,她不僅善解、理家、不爭不鬧,當對方終於願意離婚帶她去國外生活時,接下醫院安寧病房負責工作的她,同時思及家人與接來同住的同父異母小妹,於是決定拒絕,兩個人就此說再見。當情人堤真一說出長久以來的歉意,並表示早就猜到綾瀨遙的答案時,那種相知遺憾之情淡淡飄散,卻如雷霆萬鈞般震動了我的心。這一幕海邊的分手,沒有哭泣沒有傷害,只有成全與放下,不能相守卻是彼此瞭然的愛。 長姐如母,當離家多年的母親返回探視時,大姊和母親的爭執角力拉扯,不僅攸關家中的發語權,更有兩人壓抑許久的委屈、控訴與自憐;而透過同父異母的小妹口述,背叛家庭的父親又何嘗不是長期背負愧對女兒的罪愆? 晚年生病的父親,便靠十四歲的小妹在異地照顧,她看到父親對家鄉的思念,也為自己母親介入別人家庭所造成的傷害感到內疚。導演是枝裕和對親情的處理向來溫厚,沒有人萬惡不赦,也沒有人完美優秀,生活不易,感情難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艱辛。就像長澤雅美飾演的老二,習慣從愛情裡找依靠,總是被一騙再騙,看似傻大姐的她卻是名心地善良、粗中有細的女子。所以當她得知大姊有機會去國外追求幸福時,私下請她不用擔心,自己會擔負起照顧妹妹們的責任,平常齟齬不斷的姊妹此時相看無語,卻已是盡在不言中了。飾演同父異母的小妹最是難演,既要掌握因自己存在而造成他人傷害的罪惡感,又要傳達珍惜姊姊、想要永遠在一起的心情,加上只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如何呈現純真中覺察世故的罪感,的確是個挑戰。但廣瀨鈴善用眼神表達這份稚嫩的成熟,令人非常心疼。 如果說以食物作為貫串《海街日記》全片的線索,實不為過。再婚的父親為小女兒做吻仔魚夾吐司,來隱喻父親的鄉愁,並帶出其後女兒對父親的思念;以海鮮咖哩與竹輪咖哩表述姊妹不同的記憶拼圖,前者是母親的手藝,後者是外婆的提攜;更重要的是庭院的梅樹,採摘結實纍纍的梅子分送親人並釀成梅酒,是從外婆、母親到女兒一脈相承的回憶,彷如中國的女兒紅,成為祝福與成長的儀式。劇中的老三是姐姐眼中的怪咖,從對男友的品味到自己的穿著打扮,都迥異於姐姐的端莊秀麗。可是導演採取漸層揭露法,讓原本不明所以的冰山一角緩緩浮出海平面,以回應之前的伏筆。所以觀眾可以從小妹之後的說明,得知老三喜愛釣魚竟是來自父親的遺傳;而老三和小妹吃飯時一樣的狼吞虎嚥,也讓她們同父異母的關係更加緊密。片中看著三姊妹長大的海貓食堂老闆娘,也是串聯她們成長記憶的靈魂人物,不管是回憶一家人以前來用餐的情景、記得姊妹各自愛吃的食物,甚至看進小妹心底的罪感,肯定她是父母留下的寶貝。這些都是非常溫暖的生命氣味,讓觀眾得以在心底細細品嘗。 最讓我動容的三幕場景,一是在爭吵後,即將返回北海道的母親特地把之前準備的禮物拿去家中,連當初橫刀奪愛的女人的女兒也有一份,這份寬容透過家常寒暄,便已讓綾瀨遙與母親破冰和解;二是大姊帶小妹到父親之前常和她去的鎌倉山上,類似小妹在山形和父親晚年常去的景致,然後平素矜持的綾瀨遙大聲喊出﹕「爸爸是大笨蛋﹗」小妹廣瀨鈴喊的卻是﹕「媽媽是大笨蛋﹗」讓兩人心底的糾結表露無遺;三是片尾綾瀨遙對兩個妹妹說﹕「謝謝爸爸留下一個這麼好的小妹給我們。」上一輩的怨恨到此終結,唯有愛仍繼續綿延。此片以父親的死亡開場,牽引出上下兩代的種種心結,在抽絲剝繭、恍然冰釋後,以海貓食堂老闆娘的葬禮收束,而老闆娘臨死前所說的﹕「美麗的事物依舊美麗!」竟和父親死前常說的話相同,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關於愛與永恆的信仰。 我想起繪本作家佐野洋子提過的,在日本人節制的感情下猶如千里沃野,總隱藏著深厚的惻隱之情,便可作為《海街日記》的註腳。清淡中有餘味,人事裡有餘地,正因為不說滿、不做盡,才讓滾滾紅塵有了令人駐足的回眸,戀戀不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