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上次我們三姊妹共讀的書籍是《戰鬥終了已黃昏》,作者吳佳璇醫師以身為女兒的感受,描述照顧罹癌母親所面臨的種種考驗與心路歷程,這是我推薦給妹妹們看的,也跟母親分享了書中內容,像是我們母女願意提前面對的默契,即便感傷微微。事隔三年,母親透過電台訪問,聽到作者郭強生談新書《何不認真來悲傷》,深受感動,忍不住向我推薦,於是我看完後傳給兩個妹妹繼續閱讀,這部家族書寫回應了不幸福的婚姻與不快樂的童年,讓我們同樣心有戚戚焉。我自己同時加碼讀完《斷代》這本具有時代性的同志小說,由此更能理解作者愛不得的種種艱難,除此之外,王德威老師的序文梳理了台灣同志書寫的脈絡,點出此書既魑魅亦痴昧的文風,〈後記〉提及他與郭強生三十年的師生緣分,難掩關心與祝福之意,饒是動人。 父親去年往生後,家裡剩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前幾天阿姨打電話來,隔天母親對我說﹕「我跟你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喔! 阿姨說幸好大女兒沒有結婚,不然我就要變成孤單老人了。」聽了這句話的我,首先想起的便是郭強生在書中提到的﹕未婚子女往往得義不容辭擔負陪伴父母的責任,就像他在母親生病時、去世後的蠟燭兩頭燒,先是工作與醫院的疲於奔命,然後是照顧年邁父親的焦慮與壓力。但我比他幸運得多,因為手足們的分攤與協助,讓我一點都不孤單。所以兩位妹妹讀完此書後,都很不能理解書中哥哥的絕情,讓小他十歲的弟弟獨自面對父母的老病與死去,這自是與想要逃避傷悲的回憶有關。王德威老師曾提到郭強生敘述姿態的陰鬱蒼涼,或也和他原生家庭的成長艱辛有關,既是如此不堪回首的記憶,為何要挖心剖腹地揭露出來? 就像大妹不懂作者明知這般付出難免傷心,又怎能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自尋苦痛? 書裡轉述文化評論家茱迪絲•芭特勒的看法,她認為沉浸在失去中才會讓我們重新建構自己是誰,「在原來的人生中我們都被社會矯正力量所管轄,只有當失去時,我們才有機會從那個缺口中步出看似正常的人生,看到以前所看不見的。」傷逝,何嘗不是對生命真相的另一種直視? 是以這本書打動母親的,是關於書中那個打理家中大小事的媽媽卻慘遭背叛,晚年老病淒涼,長子不聞不問,丈夫咆哮不耐,只有小兒子幫她尋找化療後可以戴的假髮,於花蓮與台北間奔返照料。我明瞭母親的痛點,關於感情的背叛與動輒的吼叫,亦是讓她心有所感的經歷。人從書中讀到的,往往不僅是作者的感受,更多的恐怕是自己的投射,唯有直視,才能坦然,才可能與自己和解。誠如作者所云,兒女的感情多舛不一定來自父母婚姻的陰影,「並非得到了愛才讓我們成為一個幸福或完整的人,更重要的其實是,在發現自己被愛矇蔽、或失去了愛之後,我們成為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乍見此語,令我泫然淚下,難以自己。 母親收聽廣播時,聽到郭強生轉述媽媽在知道兒子的同志身分後,說了句﹕「我就當作自己有個殘障的兒子吧﹗」以及當他發現照顧老父的大陸女子居心不良,一直提領父親的郵局存款,是以忍不住出言提醒時,父親對他怒吼﹕「你哪裡懂得我們男女之間的事情呢?」每一句都冷利如刀劍。書中提到他和老友多年後相聚,朋友坦承曾不知如何與他相處,後來才發現歧視同志的人,其實是自己生命裡有太多的仇恨作祟。他自己亦曾在課堂上與學生對話,認為我們無法也無須向仇恨者證明什麼,「無須證明自己,只要能了解的人懂得你就好。所謂的社會價值觀,都是太虛妄的恫嚇,身邊真正在乎我們的人才是我們的社會。」話雖如此,當下的撞擊與淌血,都不是短時間內能結痂平復的。小妹對作者的優秀家世印象深刻,郭強生一路也是頂著人人稱羨的明星學校光環,卻是因為這種種缺憾,讓似乎穩坐人生勝利組的他感受到,什麼叫弱勢與邊緣的有口難言。於是他試著從憂傷與痛苦中站起,心變得比以前柔軟,二十年之後,才終於能夠寬容地看待自己。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故事,只是敢或不敢、想或不想說而已。一旦試著說出來,才發現人生大同小異,都有各自的疼痛、滄桑與寂寞,最後能讓自己好好活著的,無非是一份心安理得的接納而已,你是,我是,他是,《何不認真來悲傷》的郭強生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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