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張翎中篇小說選集《餘震》,四篇作品分別是〈餘震〉、〈阿喜上學〉、〈向北方〉和〈花事了〉,每一篇都有堅韌的女子、多舛的命運,每一篇都讓我心酸讓我疼。遼闊綿亙的時空,稀釋了華美雕琢的文字,讓情感變得疏朗,卻又餘震隱隱。 相對於詩和電影,小說一直不是我的首選,可是張翎寫的母親真是動人啊!不管是〈餘震〉的李元妮,〈向北方〉中的達娃或中越之母,那種既卑微又強悍的形象,可以為孩子低到土裡,然後硬是從泥濘掙出朵花,為兒女綻放。面對孩子的苦,是「覺得心裡有一堵牆,正在一磚一瓦地倒塌,有一線水跡正蜿蜒地爬過廢墟,在乾涸龜裂的地上流過發出嗤嗤的聲響。」如此蒼涼而柔軟;或是看見早產的兒子身體插滿管子,「如水母在看不見的水中浮游顫抖,她看見兒子豆莢大小的手掌,鬆鬆地握著一個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戰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每一絲肉都在呼喊著疼。別人聽不見,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如此真切而揪心。不曾當過母親的張翎,是如何體會那種血脈相連的悸動?若非極其敏感的同理同情,怎能寫出這般細膩深刻的文句? 作為金山人物系列之一的阿喜,身處清末民初新舊交接的年代,但作者寫起這名逆來順受中仍想上學習字的阿喜,卻讓我恍若親見,影像歷歷。面對他人的讚美,「阿喜十四年在田裡水裡被日頭曬出的黧黑,就在飄洋過海來金山的路上褪盡了,那一點潮紅落在白淨的臉上,猶如宣紙上的丹朱,一點一點瀰漫開來,人就成了畫。」可以想見活在重男輕女社會裡的她,是如何艱辛,卻又如此純樸。張翎寫活了阿喜這名鄉下女孩的懂與通,像是學堂裡其他同學對她嘲笑羞辱,讓她漸漸明白一個道理﹕「她不怕的時候,她的腦子就像是一條多頭的蝨子,哪個頭都派得上用場。她一怕,她的腦子就成了縮頭的烏龜,懵懂的一團漆黑。」以精準的譬喻對應阿喜的生活,既貼切又生動。看她扛負家事之餘,依舊對文字與知識充滿熱情,狀似認命卻又堅持學習,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以想見時代交替下的女人位置,若不想任其擺佈,便只能用命去掙。那倔強,令人感佩,也為之噓唏。 〈花事了〉此篇老讓我想起白先勇的《台北人》,一種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感懷。或是同樣有國共戰爭後的盛衰今昔,也有物是人非、回不去的青春嫵媚,更或是主角花吟雲對戲劇的癡迷與真情,讓我彷彿聽聞〈遊園驚夢〉的裊裊餘韻。而張翎寫衣服顏色和周遭的聲音,則如見張愛玲的筆跡心影,像是寫男主角文暄最後一次看見妻子花吟月的記憶,是「那天吟月穿了一件寶藍色的棉袍,脖子上裹了一條玫瑰紅的圍巾,油紙傘的顏色在她的臉上投下一抹澄黃。擁腫的腰身墜在雙腿上,彷彿要把青磚地壓出兩個坑來。」藍、紅、黃、青四種顏色組成離散前的視覺光暈,搭配「雪霰落在紙傘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過年炒栗子時細沙滾過鍋底的聲音。」旋律悽悽,那樣的顏色和聲響成為三十六年的定格,孰能預料?人事無常情漫長,多年之後,歷經社會變遷政治開放,重逢如隔世,欲哭無淚,只是滄桑。這種身不由己的時代感,作者娓娓道來,頗有白先勇的筆力,令人動容。 此書四篇小說分屬不同時空,但都沿著時間縱軸加以延伸與發展,作者以錯置穿插的方式,帶出人物的心靈成長與變動。流離是不變的主題,花不常開月不圓,書中人物的婚姻多有殘缺,生活不定,男人的個性多半溫懦,是女人跪著用肩撐起一片天,給家和孩子一線光一分暖。明明寫的是遙遠陌生的國度與時代,卻能狠狠敲進我的眼我的心,為之淚為之震為之隱隱作痛。張翎的文字是橋,引領讀者跨越時空,來到有情有義有承擔的母性天地,那怕命運強震,依舊屹立不搖,守護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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