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需要說明才能理解的電影,同樣的,我也不愛那些藉助賞析才能進入的作品,讀詩尤其如是。週日清晨,佐咖啡的香氛與清冷的空氣,讀《2014台灣詩選》,純粹直觀,原始享受。然後,一些情思幽幽湧上心頭,我有話要說。
主編陳義芝的序言話中有話,關於文學批評的重要與限制,以及人際空間狹窄所形成的自產自銷、相互逢迎狀態,著實語重心長,令人深思。如果影展、文學獎都不鼓勵大拜拜式的人人有獎,那麼,年度詩選或散文選亦該有一定的標準。主編個人的文學觀點自然是重點,隨主編不同而每年有所游移,這是可以接受的,但若為兼顧人情而失之於發散浮濫,就難免令讀者困惑與遺憾了。
今年的詩選內容因應時事,有幾首反映社會議題的作品,我對湖南蟲寫鄭捷事件的〈一起移動〉特別有感﹕「我們彷彿預言世界的星圖,一起移動 ∕ 但不知何時會有人掉落 ∕ 敲醒神,打翻列車 ∕ 完成意外的潑墨。」眾生之旅如此無常,沒有控訴、吶喊或噓嘆,這是屬於詩溫柔敦厚的質感。瘂弦曾言﹕「詩人是不幸的蒐集者。」詩選第一首須文蔚的〈盲夢〉,讓我聯想到了《推拿》,寫盲人的夢與傷,詩人以悲憫的詩心「把霜雪融化成一道奔流的小溪」,非常動人。而阿布的〈加薩走廊〉同樣具有同理他人不幸的胸懷,當歷史的經過只留下苦難,火箭坦克的經過留下死亡,「記者曾經來過這裡 ∕ 相機帶走許多無聲的臉 ∕ 但報紙上的譴責聲明很輕 ∕ 風一吹 ∕ 沒有聲音留下」,於是作者以詩發聲,讓我們聽見來自巴勒斯坦的故事。
詩可興可怨,還可以觀人觀己、合群共鳴,無分老少性別人己。余光中回顧一生詩史的〈半途〉,讀來真切,百感交集,「噓聲逆耳,掌聲卻未必∕能搔到虛榮的癢處 ∕ 幕前已經夠久了,何不 ∕ 乘掌聲未斷就退入重幕 ∕ 歷史在後台才會卸妝」,是筆耕詩壇數十年者的心聲,又何嘗不能是各領域老而不退者的思緒?書裡有哀樂中年如銀色快手寫〈憂鬱的邊界〉﹕「有些時候 ∕ 世界是沉默的 ∕ 巨大墳場 ∕∕ 情願把你 ∕ 埋在胸口 ∕期待它開出 ∕ 美麗的花」;亦有面對人生轉折的青春聽潮,邱懋景在浪花翻騰的日常,記得海燕低飛,「意識 ∕ 如石子拋擲入海 ∕ 如老人與狗在海岸步行 ∕ 如柴油火車頭達達向南」,感官歷歷,寂靜遲遲。
莎士比亞說﹕「愛對過失經常盲目∕ 經常傾向歡愉喜樂 ∕ 無法無天,天馬行空,不受拘束∕ 打破每個心靈所有枷鎖。」愛當然是詩的空氣,一種不得不的呼吸。林禹瑄的愛是「用黏好的杯子喝水 ∕ 感到日子有所損漏 ∕在我們小心摺疊的房間 ∕ 最後一次拘謹、堅決 ∕ 坐下來,敲打自己 ∕ 找一個裂縫」,世界不過是個房間,所有的故事最後都退回這裡。蘇紹連在大雅麥田讀芒,緩緩傾吐對這片地景的愛﹕「你知道嗎,你是輕緩的 ∕ 聲音,穿梭在辭彙之間 ∕
你是節慶的氣氛,給我 ∕ 幾種風格,我就 ∕ 讀你幾種搖曳,也可能 ∕ 暈眩和一點點信仰」,柔情款款,醺然欲茫。適值三月下旬,掃墓時節將近,讀張堃〈清明前夕〉,失怙失恃之悲尤其深切﹕「我側耳傾聽 ∕ 清明時節還真是雨紛紛 ∕ 只不過 ∕我專注聽雨聲的聽覺 ∕ 像起霧的視線一般 ∕ 滴滴答答 ∕ 也濕了」,感物傷懷,有些愛是來不及也回不去了。愛使人憂傷,也能如光照,補充成長的能量,在友人忘記帶傘的日子裡,年輕詩人宋尚緯是這麼說的﹕「一切都晴朗閃亮,窗外的鳥 ∕ 正從窗外飛過,影子貼在窗上冬眠 ∕ 我的雨季一直沒來,一直沒來 ∕ 像你一樣,我也忘了帶傘 ∕ 但誰都有忘了帶傘的日子 ∕ 誰都有忘記帶傘的資格」。
這些日子以來,台灣的人與地,旱了很久,敏感的詩人如何不沉重?印卡在〈星星之下〉以一座橋為意象,談身處人世的沉靜、憂鬱與退縮,「不安世界中忠誠的硬骨 ∕ 被磨成礫石,或是更細柔 ∕ 在一只沙漏 ∕ 流進過去與未來的縫隙」,從此岸到彼岸,行走其間該堅持些什麼?這是作者對自己也是對讀者的叩問。面對眾多問題,楊小濱的指南也不見得是每個人的答案,他只能回應自己﹕「那時候,雨下個不停, ∕ 我還年輕,山上樹也都還綠著, ∕ 我以為我真的很有力氣, ∕ 但我舉不起曾經的時間。」歲月悠悠晃晃,恁是捉不住也留不下,卻是透過每年的詩選集,讓我依稀看見詩對時間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