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聽同事談起報紙副刊,羅青撰文介紹富士康墜樓自殺的詩人許立志,年僅二十四歲。閱讀報上列舉的詩作後,心中不禁為生存維艱的詩魂感到遺憾,然後,思及另一名同樣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努力生活的詩人魏安邑。他的工作環境自然比許立志好得多,但更重要的是,他以狀似無知的嘲諷,表達對人事的不滿;用看似天真的無辜,偷渡對社會的批判與控訴。詩是出口,也是渡口,讓生命的黑有了流動。 從《下一個周日》的詩集命名,到彷如桌曆般從星期一至星期日的詩集裝幀,就可以看出詩人身為上班族的規律行程,以及苦中作樂、在夾縫中求生的幽默。星期一開會的時候,他說﹕「天氣如此明白∕發著呆都可以看到世界的隙縫∕錯過的表情一閃而逝」,說明開工的恍神與無奈。作品中處處可見作者的慧黠與機智,每每令我捧腹大笑後沉吟許久,是〈雷雨與燒烤〉﹕「雷打在很近的地方∕烤玉米一支三十∕在無聲的閃光過後等待∕那是雞皮嗎?是。∕雨連同恐懼一同降下∕而我也是雞嗎?∕是。∕在另一個雨夜∕他覺得我的味道很棒」,如雞同鴨講般的錯置類比,卻凸顯出荒謬的悲情。又像是〈愛情的道德〉中﹕「我知道∕不遵守愛情規則的人∕必將沉至布丁河流的底層∕渾身沾滿黑色的黏膩而死∕這是他們應得的」,畫面歷歷,甚至還偷偷懷疑螞蟻是不是漸漸靠近,這種甜蜜的懲罰既詭異又傷心。而在看到〈國人十大死因〉的第一名是出生時,我先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之後越看越沉重,等看到第十名是「在下雨的那天我跑得不夠快∕全身都淋濕了所以我開始∕慢慢走∕成為一個大人」,居然有了哭的衝動,因為一種怎麼逃也逃不掉的悲哀。 魏安邑的詩其實很驚悚,不是來自情節與畫面,而是因為笑容過於燦爛可掬,令人為之不安,美好的背後必然有詐,恐懼如影隨形,痛苦早已在遠處偷笑不已。如〈肉〉寫在屠宰場裡散步﹕「妳說﹕『味道都在肉裡了∕牧場的陽光與愛∕季節與溪水的冰涼∕都在裡面』」明明是春意盎然的場景,為什麼彷彿嗅到殺戮與偽善的氣味?又例如是〈如果我傻乎乎地往下看〉裡開宗明義提到的﹕「已經走過的人極端幸福∕安靜肥胖∕像天上的神一樣∕造完了世界∕就不敢往下看了」,像一則世紀末寓言,我們走過之後到底留下了甚麼?為什麼不敢看也不能看?讓我沉思許久的,則是他的詠物詩,像是〈汽球〉﹕「『就整體而言∕這比空氣還輕一些』∕∕他放手∕被視覺包裝過的意義∕浮升∕∕在更輕的地方破裂」,或是〈白蘿蔔〉﹕「人生的空白∕像蘿蔔般被大塊削去∕在開水裡滾動軟化」。前者談意義的重量,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後者譬喻生活的逼仄,使人無能為力。 私心以為最精彩的作品莫過於以下兩首﹕一是大玩諧音雙關的〈談戀愛的兩種方法〉,以「猶豫」和「魷魚」互文指涉,還拉了章魚、烏賊等軟體動物來助陣,看似周星馳無厘頭般的喃喃自語,毫無邏輯,「1.如果他有所不滿∕給他一隻魷魚∕如果他仍然不滿∕就給他一隻章魚∕如果他仍然不滿∕∕就說『我這裡是軟體動物店∕不是貓店也不是核能發電∕哪有可能都沒有核廢料』∕這樣合理地指責他」,結語卻是為了愛,他一定會回來;同時以烏賊飯的趣味,製造「不滿」的詞意雙關﹕「如果他有所不滿∕就開始做飯∕挖空烏賊的肚子∕塞入滿滿的飯∕如果他仍然不滿∕∕你會習慣的∕你愛」,讓我聯想到鯨向海的詩句﹕「革命前夕∕世界已經客滿∕我是唯一的不滿」,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顛覆惡搞亦是一種創意,無非是語彙對思維的刺激與更新。另一首則是諷刺資本主義商業操作的〈大賣場〉﹕「如同八百萬神靈∕每件商品都隱隱有其銷售員∕讓欲望分歧∕成為更純淨的欲望∕讓推車上的小孩認識愛∕認識雞塊∕認識謙卑∕認識三合一咖啡∕自此而成為人∕∕星期天我們走進大賣場∕手牽著手∕全新的幸福∕從周日到下個周日」。當消費成為宗教,人們的靈魂異化成商品符碼,於是幸福唾手可得,購買者得永生。 詩人於〈如果我在那個包廂裡對你說話〉裡,如此告白著﹕「在那些歌裡,你知道所有的聲音∕能有什麼意思∕愛情的意思,先是重的∕然後才是小聲的平緩∕喜歡則是低沉∕之後的上升∕被封閉的聲音∕在清晨的風景中沉睡」,而身為此書讀者,我想說的是﹕「在這些詩裡,我不知道所有的文字,能有甚麼意思,快樂的意思,似乎是有趣的,然後才是輕輕的悲哀,之後的安靜,被壓隱的思緒,在夜晚的閱讀後覺醒。」謝謝這些好笑好哭、悲欣交集的詩作,這是我在讀完這本詩集後想對作者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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