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週末假期讀完《生於60年代兩岸詩選》,大陸作品由潘洗塵編選,台灣部分則由顏艾琳主編。這時期的大陸詩人我認識得不多,只讀過蕭開愚、車前子、海子、臧棣和楊鍵的詩;台灣詩人就熟悉多了,其中阿鈍、羅任玲、鴻鴻、李進文和嚴忠政的詩作,特別能讓我反覆咀嚼、仔細閱讀。 兩岸舉凡地理環境、社會文化都大不同,是以此時期大陸詩作多敘事,場景由江南到北方,古典有之,豪放有之;台灣則偏向內心的探究,意象精煉,情思悠悠,詩人的腦內劇場迂迴繁複。相較之下,前者直白寫實,後者抽象抒情。我不太喜歡形容詞多的長句,將情感寫得太滿的作品亦欠缺餘韻,是以像大陸詩人藍藍寫〈詩人的工作〉﹕「一整夜,鐵匠舖裡的火∕呼呼燃燒著。∕∕影子掄圓胳膊,把那人∕一吋一吋砸進∕鐵砧的沉默。」充滿想像,刻劃詩人被內在的熱情所驅,將鑄字成詩的歷程寫得生動立體,深得我心。又如唐亞平的人物詩〈主婦〉,也是一首令我驚豔的好詩,先以普通詞語描述日常﹕「我的腰變粗,嗓門變大∕一口碎牙咬破世界∕嘮叨是家常便飯,有滋味」,其後是認命的牢騷﹕「繫一條不乾不淨的圍裙∕就該我繞著鍋邊轉∕我鼠目寸光,兒女情長」,最後一句真是神來之筆,精準至極,爾後有「雞毛蒜皮的事,說不盡做不完∕唯有平庸使好日子過得長久∕明天的明天會裝進罈罈罐罐∕就這樣活到底」,顯現主婦透視生活的大智慧。但最令我讚嘆的,是末段理直氣壯的真摯母愛﹕「沒有我,你們何處安身∕家是末日的土地∕我在家裡出生入死∕寸土不讓,寸土必爭∕一堆散架的筆劃圍攏來∕如墓穴裡散亂的骨頭∕我把你們圍攏來,圍成家園」,簡明易懂,卻活脫脫是個主婦口吻,不優雅不含蓄,大剌剌地展現一個女人為家庭而活的氣魄與愛情,令我心折至極。 在台灣詩人部分,鴻鴻詩作的批判性與思辨性已是無庸置疑,本書選詩以〈流亡〉描摹隨波逐流、欠缺獨立思考的奴性,以〈百貨公司〉批評資本主義社會下的拜物、依附與盲目,更尖銳的〈贊助者〉則針對核電、美麗灣開發案與原民人權問題,提出平靜卻冷冽的反諷,發人深省。但看完詩選後,我發現自己居然一直未能注意到嚴忠政的作品,他的詩取材廣泛,卻能適度留白,從社會現象、地景描寫到內在情感,皆能兼具詩意與哲思。如〈屬於太平洋〉的末段﹕「海藍藍的蒙起我的眼∕要我去捉四面八方的故鄉與聲音∕其中有人與我面對∕像兒時玩伴單純站著∕等待我觸身∕但不置一語」,將台灣環海的島國鄉情處理得耐人尋味,餘韻無窮。而〈海外的一堂中文課〉是很特殊的題目,以語文探究流亡離散的文化傳承與思念,首段破題極美﹕「一定有甚麼索引不在故事的目次∕譬如說,痛這個字、飄零,不該記住的人名……∕它們是單音節的爬蟲類,一生草莽∕但都愛過,深刻過,為了記錄沼澤而造句而∕壯烈自己,就算單純的飛∕翅膀也要是天空的複寫紙」,詩人以動人的譬喻,將海外的漂流連結生命書寫,意象歷歷。個人很喜歡的還有〈站在華麗與哀愁之間〉,雖是緬懷青春夢想、慨歎時光流逝的城市心情,但嚴忠政將哀樂中年的無奈與體悟,寫得令人心有戚戚焉,如每日清早的盥洗,是「從牙膏裡擠出自己的倒影∕體重、妄想,都梳洗過一遍∕才發現,鬍渣原來是鐘聲的碎片∕像你跑進我的教堂躲雨∕一個老故事還沒挨槍之前∕你不會相信∕我們有一部分是不能被信仰的魂靈」,當我們面對整座城市的濃妝與衰老時,又何嘗不是面對自我的喬裝與破敗? 唐捐在〈風雨〉一詩中提問﹕「然而雨衣或夢,對人生而言∕真是必要嗎?」詩人於是穿上幾件雄厚的冰冷,不肯卸下叛逆的神情。而大陸詩人臧棣也在〈新詩的百年孤獨〉裡說﹕「它解僱了語言,∕理由是語言工作得太認真了。∕它煽了服務對象一巴掌。它褪下了∕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我想,詩之於人生是必要的,充滿各種反抗與可能。大陸也好,台灣也罷,時空雖不同,但在世界的快與人類的慢之間,創作的自由必須對稱於心的流動,那是詩的羽翼,一種既平衡又搖擺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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