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台北詩歌節請到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來台,看完他的詩集《時光的皺紋》後,為其中優美的哲思感動不已,今天下午參加由羅智成主持的大師座談,傍晚又看了紀錄片《缺席之地--相遇阿多尼斯》,透過詩人自言與詩歌對話,更深化我對詩作的理解,對這名自許為體制外的詩哲,視語言為詩人的皮膚與血液、靈魂與身體,且主張政教分離、以詩改變社會,其超越現實又凝視現實的深廣視角,不由得使人肅然起敬。
主持人羅智成介紹阿多尼斯的特色﹕詩作具有細膩華美的意象與深厚的思想力量,研讀哲學並擅於繪畫,竟與他自己的創作頗為類似。如今旅居法國的阿多尼斯,作品兼有阿拉伯文化的靈魂主體,與法文的細緻韻味,因政治理念不合而被迫離開家鄉的他,其實一直關注著那片生長的土地,「為那塊我忍著饑饉 ∕ 刻下『它是我眼皮下滾動的雨和閃電』的岩石 ∕ 為我顛沛失落中把它的土揣在懷裡的家園 ∕ 我折腰-- ∕ 所有這一切,才是我的祖國,而不是大馬士革。」。祖國之於他, 不是實體的居住,是心靈的守護,所以詩人說﹕「我出生於一個村莊, ∕ 一個像子宮一樣,隱密的小村莊。∕ 我從沒有走出那裏;∕ 我愛的不是岸陸,我的愛屬於海洋。 」看紀錄片時,最打動我的是旅居異國的詩人打電話回家,高齡一百零七歲的母親以衰弱的聲音詢問何時回來看她,並告訴兒子自己的痛,希望他不要忘記這個老媽媽。片中的阿多尼斯只能以「依神的指示」來回覆,當下的不捨不忍與不堪,令人既無奈又心酸。
蘇菲主義影響詩人甚鉅。阿多尼斯認為這是阿拉伯世界的偉大思想﹕ 反對官方與正統,主張真主存在於世界內部,特別重視個人自由,但同時又透過他者來了解自我,是一種脫離神靈的超現實主義。相對於伊斯蘭教封閉的世界理解,詩人期望能重新解讀《古蘭經》、理解伊斯蘭教,甚至與傳統割裂。因為宗教文化雖提供面對世界的答案,但詩人要扮演的是提問者。世界應有三種自由﹕ 宗教自由、表達自由與選擇的自由,阿多尼斯和反抗者的差異,在於他追求的不是推翻政權,而是內在文化的改變,一種政教分離的自由與可能。但詩人不應帶著政治意圖寫詩,「我不選擇上帝,也不選擇魔鬼, ∕ 兩者都是牆, ∕ 都會將我的雙眼蒙上。∕ 難道我要用一堵牆去換另一堵牆? ∕ 我的困惑是照明者的困惑,∕ 是全知全覺者的困惑……」不是以另一種意識型態去代替自己反對的意識形態,對阿多尼斯來說,文藝與詩歌體現的不僅是審美問題,而且是一個重大的文化問題,是一個關乎人、存在、人道與文明的問題。
所以在詩作〈燈〉裡,詩人如此寫道﹕「我的翅膀之末是我的腳步之初,∕ 是否因此, ∕ 我總能超越現實? ∕∕ 他屬於一個國家, ∕ 卻無法在其中居住; ∕ 他居住在一個國家, ∕ 卻無法歸屬其中。 ∕ 他的名字是罪過, ∕ 猶如一顆石子 ∕ 在歷史的臉上滾動。 ∕∕ 每一部偉大的作品, ∕ 總能同時催生 ∕ 秩序與混亂。」阿多尼斯座談時坦承,不喜歡以「流亡」二字來取悅西方文化,因為若是只會從異國得到知識與認同的人,就算回到自己的祖國,也依舊在流亡。他所扮演的是宗教文化主流之外的邊緣人,寫作,是對眼前事物的忤逆。倘若生命不是對生命的創新,那它只是對死亡的因襲。伊斯蘭的國族主義區分了異教者的存在,毫不寬貸,但蘇菲的教義相信世界一體,其他人也是你重要的他者,於是去國離鄉的詮釋便有所不同。在一個監禁了希望與理想的地方,離開或留下,意義無二。詩人於是提到自己誕生了三次﹕ 一是家鄉的小村落,母親賦予他生命;二是去貝魯特上學,知識賦予他生命;三是到了巴黎,世界賦予他生命。詩人實無立足之地,所有的意想無非隨風仰光、指向未來,詩歌則是靠近遍體鱗傷的陰影,開出古老煉金術的花。
詩人以為歷史不總是朝向進步,也可能是退步,或是搬演著荒謬,敘利亞現在的一切即是一場荒誕劇。「歷史是腳,歲月為屐。……戰爭--荒誕在書寫,死亡在閱讀,墨水是屍體。……戰爭--毒咒的母牛用虔信的刀具修理臉部,彷彿生命是一個過錯,要用殺戮予以更正。」這是阿多尼斯對戰爭的控訴,他不相信絕對的真理與先知,反對報復異教徒的嚴苛,「真理,往往是一把傘; ∕ 卻找不到一個頭顱在傘下蔽蔭。∕∕舌頭可能是瞎眼的,手可能會夢想,眼睛可能會說話。∕∕如果我們真是自由人,那麼,∕ 無論我們走向哪裡,前往何方,我們都應該讓心先於腳步到達。」批判狂熱教派的他,以為人最終倚靠的是自己,不是神,而人最大的敵人也是自身,所以「不是你遠離了生活,而是生活離你遠去。∕∕ 或許,虛無只是生命衣衫上的一個大窟窿。然而,這個窟窿無法補綴。∕∕ 是的,每一個日子都含有毒素;但是,每一分鐘也都可能含有解讀藥。∕∕ 轉過身去,背對著天空,讓天空的胸膛倚靠你的雙肩。」詩人觀察周遭、針砭宗教,卻並不悲觀。
在回覆問題時,詩人提到自己寫詩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更深刻認識自己、認識他人與自己的關係,以及更了解這個世界,「我的詞語是撼動生命的風,∕ 火花是我的歌詠。 ∕ 我是一位將臨之神的語言 ∕ 我是塵土的巫師。 」在他的詩集裡,經常感受到遼闃的時間意識,如「瞬間是時光之浪,∕ 每一句身體都是岸」,或是〈沙漠〉詩中所提﹕「天空在縮小,窗口在遠去 ∕ 白晝,是光的線縷 ∕ 在我的肺腑間切斷,補綴黃昏……當詩歌撕破了時光的衣衫 ∕ 我召喚風兒,向它贈送--讓它的雙手 ∕ 變成針 ∕ 用時光的肢體縫補空間。」阿多尼斯說,時間是什麼? 它來自神的死亡,而神來自時間的死亡。作者看到現實,卻又能以詩穿透,以敏銳的詩心悠遊於浩瀚的時空,難怪他曾說﹕「每個器官都可能變成麵包師,除了我的心﹕ 它只能是航海家。」唯有深刻認識自己的心,才可能擁有既真實又超越的生活。
阿多尼斯從小貧困,直至十三歲時突發奇想,主動寫詩給總統,總統大為盛讚,便依其請求送他去讀書,從此開啟詩人的創作生涯。他曾加入政黨,爭取自由民主的可能,也曾在詩句中批評伊斯蘭教的神祇,彷若阿拉伯文化世界中的逆子。然而,這樣一個自居邊緣的抗俗革命者,從來不曾忘卻祖國,「我把臉鐫刻在風和石頭之上,我把臉鐫刻在水面上。我以天際為戶,我的額頭,配戴著浪的面具。 ∕∕ 我向遠方走去,遠方依舊為遠方。於是,我不會抵達,然而我能照亮。我便是遠方,遠方是我的祖國。」祖國不是傳統,不是教義,是心底不離不棄的愛。所以,詩人說﹕ 親愛的詩,請繼續為愛跳舞,即便會招致死亡,也不要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