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旅途之間，在家簡單的日子，也捧在手心裡仔細過著。天氣從萬聖節的寒氣回暖，畫眉黃鶯一類的鳥，被節氣誤導，巧囀仍軟甜，將春天的歌重覆吟唱。天空是宋磁的青藍，其中有白雲皴出細細的冰裂紋。大橡樹掉起黃葉，也是慷慨地揮颯。松鼠捧著橡實啃食。一派經典的秋。我只想到後院掃那深鋪的落葉。

掃著掃著，想到我一個大氣揮灑的朋友，我曾看他呼風喚雨，看他平地起高樓，看他把彼岸的資源用得淋漓盡致。他五十歲前就躋身世界名人之列，作了許多劃時代的建樹，登在各個國際大報上。他幫過我大忙，所以偶爾用長途電話問候。一年這麼一次，我們談話都在他的深夜，應酬之後，沒有子弟兵簇擁的時分。可想他在電話那頭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告訴我他又如何完成了怎麼奇蹟似的案子。

我都有興味地聽著：他如何找到窯燒出仿唐的陶器杯盤，如何設計江南水鄉的藝文氛圍，我相信他能把這些夢想都付諸實行。就像是聽小男孩頂天真的炫耀：我打得過誰，又跑贏了誰，老師稱讚了我什麼。

近兩年他雖在十里洋場最繁華的所在，但曲終人散時沉澱下來，連說的話都玄：他由上師引導，可以看到異象。可以感覺他在修鍊，逐漸離開貪瞋痴。安靜潛入古老的經典裡，尋求真理。別人猜他的性向，我都不說話，因他深夜時確是單獨的。

這位哥哥早熟早慧，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也早開始踏出找尋靈魂的旅途。手機的好處是你找得到浪跡天涯的人，這次他接起電話：琪，妳知道我在那兒嗎？在婆羅尼斯，這裡的牛阻著街道，車子過不去，也沒人著急，心像是找到他的韻律。我努力把他的描繪詑譯為意象，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動物擋著，牛糞堆在旅館前，人群到處聚集。周遭是髒是亂，但一切卻有說不出的平安和諧。踏出旅館門口，生老病死都在眼前的恆河了。徐徐往時光之河流去，一切都饒恕，一切都平等。」大哥的聲音柔和，我也彷彿呼吸著他的空氣，看著他的景。「琪，妳知道嗎？我偶然到了加爾各達，在朋友家遇到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人。」我訥訥地說：你找到你的counterpart，在宇宙對稱的那頭。他的靈魂之旅已然開展。

前次打去，大哥說得很少「我以前太多誑言妄語，現在要悔過收束。」一向張揚的人忽然岑寂，力道是很強的。字少，幾乎不成句，說的話悠遠，像從內心的深井打上來，傳來安靜的回音。如水聲，涓滴可聞。沒錯，人相處時有一半話都是多說，溝通並不多；我在他聲音裡聽到孤獨；不知他的靈魂之旅是到宇宙的那一點，時空的那一端？

我就靜靜在世界的一隅，掃起乾黃的落葉，放入環保紙袋，坐下壓出隙縫的空氣，再擠再塞。用鐵耙子爬梳草坪掃起葉子，需要點力氣，是該找園丁來弄。但在秋高氣爽中，這種勞動好過上健身房。以前要怨怪落葉還停歇不住在飄零。現在就像隔壁的好園丁說的，我們有一整個冬天可以清理，也不急。她剛送我煮飯花的種子，仙蒂說叫４o’clock，我一看到黑色的子，就和兒時回憶對上：那是小時候舅媽煮飯炊煙剛起正開花的那種鮮黃鮮粉紅的小喇叭花。有種感動。

我是認識許多大開大闔的人物，但凡是好好誠心做好工作的人，對人真摯的；我就很欣賞，也很願意當他們是朋友。像是滿心熱誠想教出所有知識的瑜珈老師，或我那烏克蘭來的按摩師。她原是俄文老師，媽媽是報社編輯。絕對聰明絕對美麗，常一邊用心按摩，一邊跟我談書摘一類的話題，真的是身心雙重享受。常和她開玩笑，如果我是男人，會被她迷死。她雙手用吃奶的力氣，代替酗酒的下堂夫，賺取兒子醫學院的學費。

是啊！作好份內的事，接受軀體個性時空的限制，我就這樣被造，就這樣接受。不用到遠方流浪尋找，先把門前雪、院子落葉掃乾淨，廓清自己！現在到農場買生機牛奶、蔬果，煮頓豐富的晚餐，就是我的課題，也是享受。再新鮮地迎接下個旅途，看前面生命還要展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