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知道一本書“Manchurian Legacy（滿洲遺產）”，是一個日本女子記述二戰前後在中國，和戰後在日本的生活經歷。我對於日本人書寫在中國殖民地生活的經驗很好奇，尤其是日本人投降的經過。在此將部分內容概要介紹跟有興趣的朋友。其中最主要的部分是1945年8月9日蘇俄進軍東北，到同年8月25日作者一家逃離東北，前後兩個多星期中，作者一家在一個東北小鎮的遭遇。

一、二戰結束前作者的生活

作者是大連人。大連有很多不堪回首，接近60年被外國統治的歷史，比台灣還久。大連在1860年曾被英軍攻陷，1897年被俄國強佔，取名“大連”，開始有計劃地建設。1905年俄國在對日戰爭中敗北，日本奪得旅順及大連，改名“關東州”，開始殖民統治直到二戰結束。作者藏元和子的祖父在1905年被派到大連殖民政府任職，在大連去世。和子的父母都在大連長大，父親在日本政府任官。1920年代出生的和子是在大連生長的第三代日本人，從沒到過日本，大連就是她的故鄉。1945年二戰後，俄軍從日本手中奪取大連，駐軍管理，直到1955年才歸還中國。

日本在大連增添了不少東洋色彩，例如，市區有神道寺，日本商場，紅丸旗到處飄揚，中心廣場樹立著“關東州”的第一任州長大島將軍的銅像等。和子記得1932年日本強佔東北時，中學生高舉日本國旗遊街慶祝。日本在大連實行“種族隔離”政策，日本人有專用的住宅區、商業區、飯店、戲院、巴士、電車車廂、學校等，中國人不得使用。和子生活中接觸到的中國人，只有學校裡幾個樣板中國學生。和子從來沒有去過日本，對她而言，大連就是日本“關東州”的一個城市，和日本沒有差別。和子深信日本人高人一等，負有神聖的使命，將貧窮孱弱的中國從西方殖民者手中解救出來，走向現代繁榮。因此日本人在大連殖民地享有特權，是理所當然的事。

二戰後期日本在太平洋節節敗退，不得不出動神風特攻隊自殺飛機禦敵時，日本政府仍然以“天佑日皇”、“天佑日本”等神話愚弄民眾，並派出和尚到殖民地各神道寺祈福穩定民心，和子也深信日本一定會戰勝。1944年初，和子的兩個哥哥都被徵兵入伍。即將自師範學校畢業的和子，決心以行動報效日本帝國，不顧父母反對，報名參加紅十字學校，接受訓練成為戰地護士。入學六個月後，和子染上肺結核，雖然不甘心，也不得不離校休養。1945年，和子的父親藏元調職到位於大連北面110公里的普蘭店任民政官，全家隨之遷往。由於大連醫院設施較好，父母讓和子暫時留下，住在阿姨大連山上的洋房養病。

1945年3月，和子健康較好後，乘南滿鐵路自大連到普蘭店跟家人團聚。藏元通中文，工作是管理普蘭店約一萬中國人和四五千日本人。民政官的兩層樓辦公室在火車站旁，是當地最高建築，旁邊還有警察局，消防隊，和幾家商店。日本人整齊的住宅區在山腳下，和子家的紅磚屋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附近有日本人小學，網球場，警察局長川野家就在網球場旁。山腳下有條櫻花樹夾道的小徑，通往山坡上的日本神道寺。和子曾跟父親出門散步，一隊迎面而來的中國學生在老師的口令下，向藏元舉手行禮，讓和子感受到中國居民對父親的尊敬。

藏元一家跟警察局長川野家來往密切。川野個性豪放開心，常跟藏元下圍棋。川野太太整天帶著十多歲的中國女傭美敏找藏元太太聊天。女傭美敏的父親在警察局當工友，家裡有八九個孩子，她住在川野家，很少回家。由於川野夫婦沒有子女，很照顧美敏，教導她，幫她買衣服。和子在學校學過中文，但是很少接觸中國人。由於二人同齡，談得來，因此和子常跟著美敏到中國人街區或住家打轉，當地的中國居民友善接納她，讓和子感到新鮮又開心。有一回同去拜訪美敏的阿姨，和子為了取悅中國朋友，表演一首中國歌。沒想到才開口，中國人臉色大變。原來和子只會一首中國歌，就是滿洲國國歌。和子天真地以為中國人會以自己的國歌為傲，不懂中國人為什麼生氣。美敏沒有解釋為什麼，只罵她蠢蛋。和子就這樣無憂無慮地在普蘭店過日子，不知道局勢悄悄地發生了變化。

二、戰敗投降的驚恐難堪經過

1945年8月9日，普蘭店得到消息，蘇俄坦克部隊出乎意料地由北方衝破滿洲國邊境，沒有準備的關東軍潰敗，當地日本人慌張南逃。傳言日本遭到超級炸彈攻擊，國民黨軍和蘇軍分別從南北夾擊滿洲國。普蘭店跟滿洲國官署，及日本的通信中斷，音訊全無，當地日本人惶惶不安，卻無能為力，只有靜候事態發展。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人難以相信，又無法接受日本戰敗的事實，既憤怒又悲傷。幾天後，在大連讀書的和子的妹妹，因學校停課返回普蘭店。藏元和川野家人都不敢外出，由美敏出外採買日用品。美敏說，日本人購物區有成群中國人聚集，伺機搶奪日本婦人的錢包。

8月24日，關東軍奉命繳械投降，警察局也解散。雖然不安，藏元太太還是鼓起勇氣由和子陪同出外購買食物，以儲備糧食。她們採購了一馬車的米，麵粉、和罐頭，準備回家時，一群嘈雜的中國人包圍了馬車，瞪視藏元母女，阻止馬車離開。兩母女十分害怕，但是無法脫身。正在僵持時，一輛飄著蘇聯國旗的坦克車駛近停下，一個穿軍服，著長靴的粗壯女兵從車頂爬出來，像一個將軍似地四下觀察，無視四周群眾，吐了一口痰。群眾安靜下來，車夫趁機揮鞭駛出馬車，送藏元母女回家。

當晚，美敏的弟弟將她叫回家。她走前交代川野太太緊閉門窗，不要應門。和子一家被恐懼煎熬，藏元交待，如果有什麼動靜，跑到後山躲藏。半夜，擠在一個房間和衣而臥的藏元一家，被遠方的喧鬧聲吵醒，有中國人敲門要他們快逃。藏元一家匆忙逃往後山，發現喧鬧聲來自包圍川野家的暴民。黑暗中陸續有日本人逃到後山，據說游擊隊鼓動中國人奪取武器，報復日本人，川野夫婦被毆打，不知死活。半夜裡日本人淋了一陣雨，有槍彈從頭頂飛過。噝噝作響。黑暗中，突然有一個牽狗背槍的男子走近，和子覺得這個中國人跟她一樣害怕，二人對視了一會兒，男子靜靜地牽著狗離去。

天快亮的時候，日本人決定由藏元舉白旗下山投降。雙方談判後，日本人同意放棄所有財產，游擊隊准許日本人下山聯絡火車，當天以前離開普蘭店。列隊下山時，和子看見她們的家已經完全被毀，只剩骨架。她感到恐怖，受到的打擊比聽見天皇投降廣播猶有過之。日本人度過驚惶的一夜，走路到日本小學大禮堂時又累又餓。禮堂每一面窗子外面都擠滿了好奇的中國人，向內張望落難的日本人。藏元去聯絡派火車接運事，日本婦女到廚房做飯糰。和子看見美敏焦急地在窗外尋找川野太太，得知川野夫婦被攻擊，不知下落，美敏哀嚎著離去。窗外操場躺著十來個在暴動中喪生的日本人，大部分是逃亡路過的日本學生兵幾個日本人正在挖坑掩埋。

藏元跟大連聯絡好，上講台宣布，當天會有火車來接運大家到大連。有一個人起立反對，他說，日本投降，大連被蘇俄佔領，逃到那裡都是死路一條，不如大家一起自殺，和子覺得他說得有理。全場一片寂靜，等待藏元的回應。藏元冷靜地分析，孩子們是無辜的，即使有一絲希望，也應該將孩子們帶回日本，大家鼓掌，接受了藏元的意見。

圍觀的中國群眾已經散去。火車抵達前，日本人列隊步行去火車站。站前有一個空曠無人，一片死寂的廣場。藏元下令大家趴下，爬過廣場，以避免驚動中國人。隊伍爬行到半途時，幾個衣衫襤褸，身綁紅帶子的的中國游擊隊員跳出，揮舞著步槍高聲喊叫。藏元高叫沒有武器，要求所有日本人高舉雙手。游擊隊員圍繞著檢查後，把日本人趕到廣場中央的旗桿旁。游擊隊首領下令，降下日本國旗。接著，將一面紅布升上旗桿，眾游擊隊員齊聲歡呼。游擊隊首領轉頭對藏元下令，要求日本人齊聲喊“萬歲”。和子解釋，“萬歲”是日本人對日本國旗和天皇專用的敬語，要求日本人對著紅旗喊“萬歲”，是極大的侮辱。游擊隊首領舉起步槍威脅，藏元忍住怒氣，命令日本人大喊三聲“萬歲”。日本人遵命照做，游擊隊員在旁靜靜注視，每個日本人都流下眼淚。中國人終於等到報復日本人的時刻了。

火車終於進站，日本人擠成一團爬上沒有車頂的運煤車。火車啟動時，游擊隊員鼓譟，對空放槍。月台上突然出現成群中國人，用石頭投擲剛啟動的火車。火車終於駛出月台，日本人緊繃的心情才剛剛放鬆，前面鐵軌又有中國群眾擋路。火車減速慢慢駛過，阻路的中國人閃到兩邊，一面鼓譟，一面投擲石頭攻擊。火車終於通過障礙，原先高高在上的日本人，一路吹著冷風，吸著煤灰，狼狽地回到大連。

三、投降後

大連在蘇俄軍隊和中國人聯手下，組織保安維持治安，社會秩序和日常生活照舊。藏元一家投靠依舊住在山坡上獨院洋房裡的親戚。藏元失去工作和收入，存款被凍結，不得不和其他日本人一樣，在遣返日本之前，靠擺攤販賣和服、首飾、或自製小點心賺錢過日子。日本人投降後，和子嚐到做戰敗國民的滋味，不但要擺攤賺生活費，還因為語言衝突被中國顧客甩耳光，不敢還手。普蘭店前警察局長，柔道黑帶，壯碩的川野被打成後身心殘廢，流落在大連街頭。此時，和子才認識到天佑日本只是神話，參與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夢終於破滅。

一年多後的1947年初，和子才被遣返到她從來沒有去過的祖國日本。遣返後，藏元一家身無分文，受到當地日本居民歧視，各人掙扎著謀生。失去富裕尊榮的生活，被迫離開深愛的故鄉大連，和子只想逃離這一切。她做過美軍翻譯，下海伴舞。最後嫁給一個大她十多歲，花心的美國酒鬼，如願離開日本，成為美國人。

為了寫下早年從雲端摔落凡塵的經歷，和子在美國的教職退休後，回到學校攻讀英文寫作，得到碩士學位。在教授等人的鼓勵下，和子寫下“Manchurian Legacy”一書，是一本好書，值得一讀。有興趣知道更多內容的讀者可以參看網頁：山楂樹文集：追憶逝去的故鄉--《滿洲遺產》，或從Amazon網站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