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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15 11:52:10瀏覽470|回應0|推薦1 | |
大學畢業後,我於一個夏日到南部某空軍基地報到服兵役。報到後什麼事也沒有,穿著便服在基地裡吃吃睡睡。三天後,奉命爬上一輛堆滿補給品的敞篷軍車,坐在大麻袋上,曬著南部炙烈的陽光,搖搖晃晃駛向我服役的高砲駐地。一路上左邊是青綠的山巒,右邊是藍色的天和海,三四個小時後,開入小路,穿過苧麻林,才抵達我們位於小山坳的連部。 小山坳兩側都是佈滿野生樹叢和雜草的山坡,中間一片籃球場大小的平地上,除了我們磚造營房之外,還有三間茅屋、一群啄蟲子的土雞,三幾隻四處張望的黑山羊,和一條在陰影下歇息的老狗。後來漸漸知道,連部旁的三間茅屋都是一個退伍老兵所有,老兵夫婦和兩個稚齡孩子自用一間大茅屋,一間小茅屋由老兵黑瘦的老婆經營小小的雜貨店,另一間放了一個撞球枱,由小學剛畢業,初懂人事,有一雙水汪汪桃花眼的阿桃記分,專做阿兵哥的生意。村裡其他十多戶人家都散居在連部後面密密麻麻的苧麻林中,以種植番薯花生等雜糧,和販賣苧麻為生。 我的駐地不在連部,而是在距離連部大約十分鐘路程,四野無人的草原邊上的一個高砲陣地。我們這一班七八個弟兄,在高砲陣地旁一間孤零零的鐵皮屋中共同生活,舉凡買菜挑水砍柴,炊煮吃喝拉撒住宿,全部自理。我們的任務很單純,就是跟連上其他十多個散居雷達站四周的高砲班,共同維護雷達站的安全。班兵每天的工作就是將二戰退役的高射砲擦得油亮,24小時守護一具直通連部的手搖電話機,待命攻擊來襲擊雷達的敵機。 由於班上生活獨立,平時難得到連部。報到一兩個星期後,到連部參加榮團會,才第一次見到寇連長。連長一走進中山室,鬧哄哄的眾人馬上安靜下來,坐好面對連長。寇連長中等身材,半禿頭,國字臉泛著黑油光,顴骨略高,炯炯的眼光透著冷峻剛毅。軍隊裡蛇龍雜處,有久經沙場的老油子兵,有闖蕩江湖的充員兵,帶兵並不容易。會議中討論的議題不少,弟兄的意見也多,連長都能夠簡潔的解說,三言兩語做出結論,弟兄似乎都信服連長的裁決,沒有異議。我對連長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個嚴肅的帶兵官。 有一天半夜,輪值班兵叫醒我們,說是連部通知,B型血型的人馬上準備到連部報到。我們正在議論紛紛時,一輛大車駛近,車頭的白光穿破幽暗的原野,停在我們的鐵皮屋外。原來是連長駕著軍用卡車,用他那低八度的聲音命令班上B型血型的兵員上車。班兵跳上車後,連長立刻就掉轉車頭,轟轟地穿過暗夜而去。原來連部一個老兵摸黑尋仇,行刺另外一個長期不合的老兵。連長一路接載血型符合的弟兄,將他們一起送去醫院,為傷者輸血急救。連長離去後班上弟兄不急著睡,紛紛議論那兩個老兵如何處不來。我想,連長不用駕駛兵,親自出面,看得出來他真心體貼照顧部屬。 夏天過去,為了汰舊換新彈藥,連上舉辦手槍射擊比賽,除了值班兵之外,每一個弟兄都要參加。我們的駐地附近都是人煙稀少的丘陵地,除了一些苧麻林中的小聚落之外,都是沒有開墾的荒野地。我們選了一處比較平坦的窪地,在黃土坡前樹了幾個標靶,輪流以手槍打靶,成績最好的前三名,可以得到獎金。我接受軍事訓練時只學過步槍射擊,從來沒有打過手槍。臨時有老兵幫我們惡補,上陣時用兩手持槍,手臂伸直,瞄準靶心射擊。第一次扣扳機後,感覺槍聲轟耳,後座力震得兩手發麻,手槍的威力超過我的想像。我第一次手槍射擊,居然“青暝雞啄到蟲子”,有幾發射中標靶。射擊完畢統計成績,連長得到第二名,我不知哪來的運氣,得到第三名,拿到30元獎金,交給班上輪值採買,為全班加了一道紅燒豬肉,大家吃得樂呵呵。 不久之後中秋節到了。我因為駐地離家太遠,不僅路途上要耗去兩天,而且一個月薪資還不夠付來回車資,因此留在部隊過節。軍隊裡年節都有加菜金慶祝。中秋節晚上,我們輪值伙夫燒了三葷一素,備了兩瓶米酒,在鐵皮屋中賀節。我們八個兄弟正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時,連長打電話到班上,跟大家賀節後,查問我是否在駐地。班長放下電話後,轉告我。我心想,這個連長治兵真嚴格,連我這個役期一年的少爺兵都看得死緊,一點都不肯放鬆。 秋天過後,曾請假回家一趟。在鄉下才生活了四五個月,已經不習慣城市的嘈雜煩亂。過馬路尤其令我害怕,猶豫再三還不敢跨步踏入快速通過的車流。到了農曆年我也索性不回家,留在駐地過年。沒有想到,在軍中慶祝農曆年也是大事,除了加菜,每一個陣地都備有過年的糖果點心,官長和老兵互相到各陣地拜年,一起喝酒吃菜,暄騰笑鬧,過年熱鬧的氣氛和民間一樣。連長一早就開著吉普車到各個陣地賀年,在我們陣地停留時,特地跟我拱手賀年。後來輾轉得知,所有有家的軍官中,只有我一人留營過年,得到連長稱許。 農曆年後不久一天,從來沒有單獨跟我談話的連長召見。我心裡納悶,不知道是禍是福?原來是連部主辦公文的軍官出缺,連長要我暫代。我從來沒有行政經驗,連長的命令也不能拒絕,好在有個有經驗的文書士官輔佐,由他先在公文簽上意見後,由我審核後轉呈連長,再按照連長批示或執行或回覆或存檔,應付起來沒有問題。暫代新職後搬到連部,公文雖然不多,有任務在身,不能隨意去草原散步,看天看海看野花了。好處是分配到一個小辦公室兼臥室,雖然只有一坪大小,到底有了個人的小天地,不用再跟士兵擠通舖了。 擔任新職後,跟連長的接觸增多,發現他雖然是老兵,但是頗有見識,當兵前應該讀了一些書的。另外,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跟連上官兵沒有私交,平時沒事時,總是關在屋裡,足不出戶。他面對弟兄時相當嚴肅,難得有笑容,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感覺,弟兄們對他又敬又畏,不敢接近。我跟連長的接觸一向只談公事,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家庭學業,也從來不說自己的私事,感覺他是一個內斂神秘的人。 我搬到連部之前,已經風聞四十多歲的連長看中了附近村子中一個年輕女孩,有意娶她為妻。連部附近村子隱居苧麻林中的十來戶人,很少到連部走動。但是當地沒有自來水,只有一口公用水井。弟兄去打水洗臉洗澡時,時常可以遇見在水井邊洗衣服洗菜的村中婦女,也許連長就是在水井邊遇到那個他心儀的女孩。軍中人多口雜,難得保守秘密,在弟兄的指點下,我也曾經看過連長心中的對象。她大約20歲出頭,雖然容貌普通,但是體態勻稱,到底年輕,散發出女性的青春魅力,對難得看到女性的官兵,更是具有相當的吸引力。 搬到連部不久一個傍晚,一向寡言的連長要我跟他到苧麻林中拜訪一個人家。他沒有說目的為何,我也不敢問。就這樣一頭霧水,跟他來到一個農家。這家人的房子是一個倒“L”形磚造農舍,中間長方屋子是正廳兼飯廳兼廚房,左邊一溜臥房。主人是一個姓陳的瘦小老人,滿臉烙印著日曬斑痕,打著赤腳,褲管沾滿了泥巴,將我們迎入正廳,在圓桌邊坐下。在右邊大灶燒菜的阿巴桑,是陳家女主人,同樣沒有穿鞋,跟我們點頭為禮,將豐富的菜餚一樣樣端上,為我們三人斟上海碗紅露酒。連長向主人敬酒,二人舉碗乾杯,主人自己斟滿一碗,回敬連長,就這樣二人連連對飲。我也學樣分別向兩人敬酒。連長不懂台語,主人不通國語,除了喝酒吃菜,笑臉相對之外,沒有溝通。我雖通台語,到底和主人的生活經驗落差太大,試著交談幾句,就難以繼續。我原以為連長找我來當翻譯,可是連長也無意交談,我們三人就這樣無語敬酒吃喝,搞了一個晚上,直到快九點,連長才起身告辭。 圓桌很大,足可圍坐十人,菜餚很多,擺了滿桌。用餐時看見幾個學齡女孩和女主人在正廳來來去去,都沒有上桌吃飯。只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拿了碗筷,由男主人為他夾菜,進入內室用餐。後來觀察到,他們家中習慣男主人吃完後,女眷才能用餐,家中唯一的男孩則有特權,可以先吃。這樣重男輕女的習俗,讓我這個城市人相當吃驚。另外一次在陳家飲宴,我到大灶盛飯時,瞥見角落裡一個小小,沒有門的的水泥隔間中,陳家讀初中的女兒正光著身子背對外面冲澡,讓我嚇了一跳。農村女孩地位的低下,實在不是我們城市人可以想像的。 連長實在是個悶葫蘆,始終沒有告訴我為何到陳家吃喝。直到白吃三四次之後,他終於打破啞謎,要我一周三晚,為陳家準備考大學的女兒補習英數。連長有命,當然只有遵從。後來得知,陳家是村子中的大戶,連長請他做媒,說合看上的村中女孩。陳家也有所求,連長就幫他們的女兒物色我做家教,以為回報。我奉命做了幾個月無酬家教,犧牲了夜間休閒時間,想到有伯樂來識,不是壞事。連長個性孤獨,生活寂寞,到陳家飲宴,是我看見他少有放鬆的時刻,如果能夠促成連長的姻緣,也是好事一樁。 連長雖然年紀大些,外表端正,官拜少校,已經是村民心中的大官。對農村女孩而言,嫁給連長,當個現成的官夫人,生活無慮,也算是不錯的出路。兩個當事人都同意,女孩父母收下聘金,婚事敲定,春暖花開時連長就在連部旁選了塊平地,預備蓋新房。連長徵召了十多個弟兄連日到各處砍樹劈竹,收集茅草,在新房預定地打樁架樑。然後用泥土竹片築牆,用層層茅草為瓦,才個把星期的功夫,一房一廳的新房已經完工。新房的建築材料雖然簡單,但是有門有窗,寬敞明亮,泥巴地已經整平,能夠遮風避雨,入住其中,可能比起陳家幽暗低矮的老屋,還要舒服些,讓參觀過的單身的弟兄們十分羨慕。 連長的婚禮簡單熱鬧。婚禮當天早上,連長前往苧麻林中女方家中迎娶。當穿著筆挺咔嘰軍服的連長攙扶著一身雪白婚紗的新娘從小徑緩步走出時,連部前一串鞭炮劈啪響起,眾兄弟在營房前歡聲迎侯新人。戴上軍帽的連長顯得挺拔年輕,邊走邊微笑著跟弟兄答禮。一旁的新娘兩手微牽長紗裙,嬌羞地低頭看著腳前泥地,跟連長並肩緩步走來。七八個村中孩子在新人旁奔前跑後嬉笑,新人身後幾個軍官跟隨護駕,而後尾隨的是難得出現的一群村民,陳家夫婦也在其中,邊走邊嚼檳榔,穿上了鞋子和乾淨衣衫,走起路來似乎有些彆扭。婚禮在連部中山室舉行,由頭髮斑白,高大的副連長主持。新人行禮如儀,用印,互換戒指。婚宴10點半開動,由連上伙房擺了兩桌酒席,一桌是年長男村民;另一桌是一對新人、幾個老軍官、和新娘的閨蜜,其中包括不時竊竊笑語,彈子房記分的阿桃,和雷達站福利社的小妹阿蓮。連上難得有年輕單身女孩光臨,單身弟兄特別有興趣,都張了嘴,跟小孩一起全程擠在婚宴窗外看熱鬧。我沒有受邀參加婚宴,忍不住跟著弟兄從窗外探視。我覺得化妝後的新娘白淨了許多,在酒宴上少言淺笑,已經有了連長夫人的架勢,難怪連長笑瞇瞇地,特別開心。原先穿上盛裝有些手足無措的村民,幾杯紅露酒下肚,也不再拘束,紛紛上前向連長敬酒。連長不但來者不拒,一律乾杯,甚至還帶著新娘向賓客一一回敬,笑呵呵地揚起脖子一杯接一杯飲盡。 婚後連長遷入新居,下班後就回家,到娘家搭伙,跟弟兄見面的時間少些。不過弟兄都說婚後的連長親切許多,跟弟兄碰面,偶爾會閒聊幾句,據說有一回,還說了個笑話,讓聽見的弟兄笑彎了腰。有時看見連長新婚夫人,開心地在新房附近忙進忙出。有一個週日甚至頭一次看見連長穿著便服,跟妻子一同搭公路局班車到鎮上去。老兵娶妻失敗的例子不少。連上第一班班長花了六萬元聘金,娶了一個高挑大眼的原住民姑娘,婚後不到一個星期,新娘落跑,怎麼樣也找不回來。連長開心有人作伴,新娘也樂得飛上枝頭,看來這門婚事有一個美滿的起頭。雖然連長從來沒有為我做的義務家教工作道謝,我心想,能夠幫他促成婚事,我也有些貢獻吧。 連長婚後不久,新任文書官前來報到,我交卸了暫代的職務,回到原高砲陣地看山看海看雲,同時準備研究所考試。六月放榜,我居然上榜,不必再為退伍後的去處煩惱,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不久營長從中部到我們連部視察,連長在中山室設午宴招待,把我叫去陪營長及他的隨員用餐,讓我受寵若驚。用餐時連長問我退伍後的計劃,我告知要到研究所就讀。連長的問題讓我感覺意外,他終究第一次問了我私人問題,也許是婚姻改變了他,讓他開放了些吧。 退伍前心情有些矛盾,一方面盼望役期早點結束,另外一方面捨不得,知道以後在這樣好山好水的地方生活的機會太少。於是抓緊這段短暫的時光,每天盡情享受此地的草木山海,風雲雨露。開心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退伍的那一天終於來到。前一晚,班上弟兄在鐵皮屋中以酒菜歡送,喝了好幾大碗的米酒,醉醺醺地沉睡了一晚。次日早餐後,換上便服,跟班上弟兄道別後,到連部交還軍服等公物。辦理手續後,正要離營,連長笑盈盈地走來,領我到中山室,連部弟兄已經整齊地排坐。連長把我帶到台前,說了一些稱讚感謝我的話,弟兄鼓掌,讓我有些意外和尷尬。接著連長拿出一組對筆,送給我做紀念,令我十分感動,簡短地道謝後,趕緊揮手跟大家道別,深怕待久了更捨不得離去。 搭上往鎮上去的公路局班車後,我拿出對筆檢視,發現它是我心儀的國外名牌,至少要我個把月的薪水才買得下來,對連長來說也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實在讓我過意不去。打開盒子,裡面有張小卡片,翻開來,上面寫著“X少尉,謝謝。寇某某敬上”。我看了,心中一動,連長心中還是記得我的。回想這一年軍中鄉居生活的種種,就要遠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離情依依,不禁濕了眼眶。退伍後,返回凡塵,像一隻陀螺似轉個不停,不知道忙些什麼,再也沒有跟連長或連上官兵聯絡。那一副對筆早已不知丟到哪裡,小卡片上連長那剛健的“謝謝”兩字,卻清晰地烙印在心中,永遠也不會忘記,寇連長已經成為我人生歷程的一部分。如果寇連長還健在,應該也是七老八十了。無論他是否記得我這個苧麻林村子旁的預官,我在這裡為寇連長獻上衷心的祝福,祝願他子孫滿堂,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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