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分數紀事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在課堂上卯足了勁、聲嘶力竭、使出渾身解數，為何終究還是敗給了李碧玲老師。

我依稀記得「老闆」那段刻骨銘心的訓誨——學生考試成績的好壞，取決於老師教學得不得法。你們應該知道，只有狀元學生，沒有狀元老師。因此，你們唯有不斷改進自己的教學法，才能使學生成為一流學生，使學校成為明星學校，這是你們必須肩負的神聖使命。我老實不客氣地說，如有違抗命令，下學期自動捲鋪蓋走路。

那是第一次月考完的導師會報，當教務處的徐小姐將全校各班各科的平均分數表擺在一個個灰頭土臉的老師面前時，校長所說的重話。我記得，那天的檢討會上還提到犧牲奉獻的問題。校長略帶沉痛地指責學校同仁向心力不夠，沒有拿出犧牲奉獻的精神來從事教育工作，這對本校的發展是有負面影響的……，因此我要大家建立起成績第一的觀念——學生有不懂的地方，一定要講到他們明白為止；學生不想唸書，一定要想法子使他們喜愛書本；學生一再考不好，一定要好好反省自己哪裡做錯，下回好好改進，給學生一個交代，也給學校一個交代，學校的發展才能蒸蒸日上。

那天從會議室出來時，同仁個個面色凝重，而我知道這是每次開學生成績檢討會的必然反應，所以我也見怪不怪。最令我納悶的是，李碧玲老師任教的甲班英文平均97.3，這是歷年來極為罕見的事，我過去最輝煌的紀錄也只有94.7。

根據消息靈通人士的報告，李碧玲老師此次不知哪來的狗屎運，竟在「考前猜題」上奏功。

你或許會奇怪，難道有洩題情事？起初我也有此懷疑，但根據多方資料研判，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蓋因試題自他校出爐後，由徐小姐親自押鏢攜回，而徐與李原本就有過節，徐小姐再笨也不會笨到將最新情報雙手奉送給敵人之理。

是的，我必須承認我是李碧玲老師的手下敗將。不過，我是一個不輕易服輸的人。「老闆」肯將全校最優秀的兩個班，交給我和足堪與我匹敵的李碧玲老師，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我一定要好好珍惜，絕不辜負「老闆」對我的期望。

因此，這些天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個下回致勝的秘訣。我採取的手段是「個個擊破」。我班上的學生幾乎集結了全校的菁英，每次考試超過95分的約有二十位，90至94分也有十來位，剩下七、八位也都保持在80分以上。令人氣結的是吳聰明和梅智慧，每次不但吊車尾，而且經常考不到60分。真是「兩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他們一位是家長委員的兒子，一位是立委的親戚。校長還說這兩位學生駕臨敝班，是我的光彩，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平均分數都給他們拖垮了。

其實「個個擊破」也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我只是依能力訂定每位學生下次必須考到的最低分數。那兩位老鼠屎不算在內，如果學生沒失常的話，應該可以破我以往的紀錄。如果失常，那我可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少一分打一下，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通常，我會先蒐集各式考古題，讓學生反覆練習，直到熟到一個題目看了前面就知道後面問些什麼。等到正式應考，就幾乎只是反射式答題，想要答錯還很難，這可不是我在吹牛，再怎麼說十年的教書經驗磨出一張金字招牌，這可不是蓋的呢！

當我內心已盤算好對付李碧玲老師的計策時，猛一抬頭，發現鄰座教國文的張芬芬老師正低頭飲泣。基於同事愛和我一向雞婆的個性，我對她主動出擊，問明原委。我與張芬芬的對話是這樣的——

「張老師，是不是學生又欺負妳啦？」

張搖搖頭，哭得更大聲了。

「其實對學生沒什麼好客氣的，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皮得很，鬼點子一大堆，剛開學時就該拿兩個開刀，來個殺雞儆猴，以後課才好上，不必為管秩序的問題傷腦筋。」

「不是啦！……嗚，嗚……是校長啦！」

「妳惹校長生氣啦？」

「剛剛會議結束，校長叫住我，他說我不但是最後一名，而且差第一名二十幾分……他還說，他從沒有看過教書教得這麼差勁的……。」

張芬芬說到傷心處，泣不成聲，涕泗淋漓！

我不禁想起了十年前，剛出道時不也如此，學生考試考壞了，結果我們做老師的比學生還傷心，如果有一道題，全班都答錯，學生責怪你沒教，校長質問你幹什麼吃的，你真成了千古罪人。所以眼前的張芬芬，我是非常同情她的，我以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心情，決定拯救她脫離苦海，並決定傾囊相授提高學生平均分數的絕招。

我的第一招，就是別人向書商訂一份考卷考學生，你就訂兩份（不同版本），不斷考試，考到學生熟透了為止。不要怕找不出時間，早修、午休、自習課都可利用，再不夠，就向美術、音樂、家政、童子軍老師借課來考，怎會找不出時間，要多動動腦，辦法多得是，這叫窮則變，變則通嘛！

第二招，達不到標準就K，達到標準就賞，這不就是教育原理：寬猛相濟、恩威並用嗎？

第三招，緊迫盯人。每位學生錯的地方不一樣，你都該記得清清楚楚，下課十分鐘，叫學生來抽問，答錯了就K。幾次以後，效果就出來了，這就是嚴師出高徒。

第四招，考前複習間猜題。首先，我們做老師的本身就該瞭解教材的重點所在，哪一章節是常被命題的，都得弄清楚。最好坊間參考、書測驗卷的題目都先親自做一遍，才能摸清楚重點在哪。前幾年的月考考古題也得蒐集齊全，瞭解命題趨勢。這樣再給學生複習，才能達到目的，也就是做到「升學補習班」式的教學法。說得白一點，就是填鴨。

張芬芬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後來流露出感激、敬佩的神情，並再三向我致謝，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其實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一個月很快過去，又到了成績批鬥大會的時刻了。「老闆」一貫的冷嘲熱諷，搞得氣氛很僵。大多數同仁都像敗鬥的公雞，一副垂頭喪氣樣。就在大夥僵鬱的神情下，老闆話鋒一轉——你們應該學學張芬芬老師。雖然這次她沒能勇奪國文科第一名，但也只差一分而已，比起前次，她足足進步了二十分，這證明事在人為。張老師是有潛力的，我們為她犧牲奉獻的精神鼓掌。

掌聲中夾雜著噓聲，但是老闆聽而不聞，仍一逕陳述他的分數理念，張芬芬眼眶含著淚，總算她能將功折罪、揚眉吐氣了。

可是俗話說得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張芬芬竟踢到了鐵板。原因是這樣的：她班上的一位家長到教育部申訴，告老師體罰學生。教育部、教育局派了好幾位督學來校調查此事，據說家長不願和解，還備妥驗傷單準備和老師在法庭見。而老闆卻成了縮頭烏龜，不但不替張芬芬說幾句話，還把事情全推給教務主任處理。

現在我懂了，這十年來算我運氣好。唉！誰愛體罰呢？大夥不就是混碗飯吃嘛！好吧，下回我所有招數還是照用，就只把體罰一項剔除，若是考不好，老闆請我走路……，走就走嘛，怕什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中國時報90.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