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9/07/08 00:07:29瀏覽7447|回應22|推薦30 | |
王偉忠版的「光陰的故事」,似乎掀起了一陣懷舊熱。其實,在台灣的各個角落,都不斷上演著不同版本的「光陰的故事」。其中,政治受難者的下一代,有著和一般人相當不同的際遇,見證著時代的錯誤與苦難。當多數家庭在半夜收看威廉波特少棒賽轉播時,這群孩子們沒辦法跟父親(或母親)一起分享球賽的緊張與喜悅。當其他孩子們在放學後打彈珠、跳繩或是捉泥鰍時,這群孩子未必能如此自在地玩耍,因為在生活中充滿著有形無形的政治壓力。 或許由於歷史的遺忘,或許因為藍綠政治的扭曲,很多人未必理解與重視他們的生命經驗。無論如何,出於對歷史和人性的尊重,我們還是該仔細聆聽這另一種的「光陰的故事」。 曾是民進黨最年輕中常委,被稱為漂亮寶貝的立委邱議瑩,便因為父親在美麗島事件後被捕入獄,以「暴行脅迫」判刑六年,因而有著完全不同的童年時光。 「阿公在爸爸入獄後,就不開口說話了。爸爸出獄時,阿公當然滿心歡喜,但是幾年沒說話的他,現在也沒辦法言語了」邱議瑩這樣敘述著。 一九七一年,邱議瑩出生在屏東地方政治世家,祖父邱慶德曾任三屆屏東市民代表會主席,一九六O年起更當選第四、五兩屆屏東市長,被認為是屏東林派開創者前縣長林石城的重要幹部。父親邱茂男,廿五歲就開始從政,以國民黨籍身分連任兩屆屏東縣議員。一九七七年,邱茂男爭取國民黨提名參選屏東市長,根據邱茂男的說法,當時國民黨有意提名他,但主其事者要求「提錢來見」,邱茂男買了一間厝奉送,還是被嫌不夠,邱茂男就此離開國民黨,違紀參選,在眷村和作票等因素下最後落敗。 在濃厚政治氛圍中成長的邱議瑩,早在六、七歲時,父親就跟她提到「你將來要從政,要選舉」。事實上,邱茂男替長女取「議瑩」這個名字,就意味深長。「議」所指的是議會、議員,「瑩」則往往用來形容玉的光潔明亮,原來邱茂男早就希望女兒能成為「議會中的一塊白玉」。 邱議瑩說,很少人在幼兒時就被訓練即席演講,但是她還在念幼稚園時,每當有客人在家,就常被父親叫出來演講,平時也要背演講稿。邱茂男參選屏東市長時,邱議瑩就偷偷拿著競選傳單到學校發給同學,也曾被父親拉上宣傳車,站在宣傳車上微笑揮手,這時的邱議瑩才小學一年級。說來也有趣,一開始邱茂男似乎並無意培養邱議瑩的兩個弟弟走上政治這條路。邱議瑩笑說,曾有算命的跟邱茂男講「你會有三個兒子」,可能父親就把長女當長子來栽培了吧!? 直到此時,邱議瑩一直是家族裡的「小公主」,備受呵護。然而,一九七九年底發生的美麗島事件,不但是台灣政治發展的分水嶺,也大大影響了邱議瑩的人生路。 該年八月十六日,由黃信介擔任發行人,許信良任社長,張俊宏任總編輯,施明德為總經理的「美麗島雜誌社」創立,結納各地黨外人士,更在各縣市成立服務處,一時之間「美麗島政團」儼然成形,「一個沒有黨名的黨」出現了。美麗島雜誌社的屏東服務處就設在邱茂男的家中,由他本人擔任主任,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黨外黨」的縣市黨部主委。 其實,在十二月十日美麗島事件發生前,國內政治氣氛已經高度緊繃。九月八日,美麗島雜誌在中泰賓館舉行創刊酒會,右翼的「疾風雜誌」率眾抗議砸場。十一月底,黃信介家中和高雄服務處又同天被砸。一個多禮拜後,十二月七日,美麗島雜誌屏東服務處,也就是邱議瑩的家,被手持利斧的一群人闖入,一陣亂砍亂砸,甚至砍傷了他的伯父。當時邱茂男在二樓,年僅六歲的幼弟邱名璋則在一樓樓梯口,趁歹徒不備,奔上二樓,逃過一劫。邱議瑩回憶說,事後母親非常難過,因為幾乎只差一秒鐘,弟弟就可能遭到砍殺,而邱名璋當時雖然十分年幼,但至今那個駭人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美麗島事件後五天,邱茂男在家中被逮捕。邱議瑩祇記得父親跟她說要離開家裡一陣子,要她乖乖做功課、要聽媽媽的話。由於父親不常在家,當時邱議瑩也不以為意,直到第二天早上,看到報紙上登著父親的照片…… 邱茂男被捕後,有好一陣子家中無法得知他的狀況,更不知道被關在何處,祇從報上得知「涉嫌叛亂」,「嫌犯」後來們又分別受到軍法和司法審判。邱茂男的案子從被捕到三審定讞,總共歷經了十個月,邱議瑩對這過程已經沒有太多印象。邱茂男和王拓、周平德等皆被判六年,在司法審判部分是最重的刑期。 父親入獄後,原本是地方政壇要角的爺爺,從此竟絕不開口說話,母親則一肩扛起了原本米店的生意。情治單位似乎未對米店的經營有太多干擾,但是,在當年敢和「政治犯」家屬有生意往來的人畢竟不多,米店的生意自然受到影響。母親後來祇得把前店出租,僅留下後面的倉庫來維持米店的營運。 除了家庭和生計上的變化外,邱議瑩的學校生活也出現微妙的轉變。學校老師自然都知道她的「特殊背景」,師長們雖然不會當面說什麼,不過原本一直擔任班長的她,有天就被告知「你當班長太久了」,而先前她常代表班級參加各種比賽,現在也必須「把機會讓給別的同學」。 在節奏樂團的遭遇,對邱議瑩來說是更大的羞辱。原本擔任鋼琴伴奏的她,同樣被告知要讓出機會,老師為了顧及她的尊嚴,安排邱議瑩改彈風琴。然而這架風琴老舊毀壞,不但上面佈滿蛛網、蟲屎,更根本無法彈奏出樂聲。每當樂團演奏時,邱議瑩就只能「彈奏」著無法流出音樂的風琴,老師「用意良善」的安排,反倒成了另一種羞辱。最後,還因彈奏不出音樂而被老師斥罵,從小就相當強悍的邱議瑩,回了一句:「你自己來彈看看……」。 除了師長的「特殊安排」之外,也難免有「天真無知」的同學會譏嘲「你爸爸是壞人」,這已是多數政治犯兒女的共同遭遇。而美麗島事件隔年所發生震驚全國的林宅血案,更讓邱議瑩的校園生活從此幾乎與同學完全孤絕。 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歲月裡,為了安全起見,每天早上邱議瑩都由米店的長工陪同上學,不到上課鐘響的前一分鐘,絕不進校園。中午十二點下課鐘響,再由長工接回家用餐午休,下午上課鐘響時再回學校。更引人側目的是,有兩三年的時間,邱議瑩出入還有警察「隨扈」。從此,幼小的邱家姊弟就不再有放學後和同學一起出去玩的機會。每到周末例假,姊弟們都會陪拒絕說話的爺爺去看電影,出入有警察「隨扈」的唯一「好處」是,當時地方上警察權力頗大,警察的證件就是門票,祖孫們竟因此可以「享受」免費的電影。 在校的生活已是如此令人窒息,回到家中,高壓與緊張也未必能紓解多少。每天晚上九點以後,邱家絕不接聽電話,因為電話那端可能靜默無聲,可能傳來孩童的哭聲,也可能爆出粗暴的騷擾言語。 探監與收信,是政治犯家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節目」。邱茂男先後關押在土城與龜山監獄,遠在屏東的妻子兒女自然無法經常北上探監,但住在台北的姑姑卻是每天轉好幾趟車去監獄探望,送飯送菜。邱議瑩則在寒暑假時和母親弟弟一起北上,借住姑姑家,同樣是每天探望父親。 邱茂男寄往家中的書信也是一日一封,這位樂觀的「美麗島男子漢」在信中所提都是生活方面的事情,像是今天演布袋戲給憂鬱的邱垂貞看,或是昨天幫張富忠介紹女友。家書一開始的收信人都是母親,後來也漸漸有寄給邱議瑩姊弟的信。於是,姊弟間偶爾就會比一下爸爸寫給誰的信比較多。 在大逮捕後僅存的黨外同志們,展開了一系列的救援工作,包括辯護、探監、募款等等,還有就是展開對家屬、尤其是兒童的聯繫與關懷。邱議瑩回憶,她當時就參加了由林正杰、蘇慶黎、袁嬿嬿等人辦的兒童夏令營。第一次的夏令營在新店的花園新城舉辦,之後還在石門水庫、墾丁等地舉行。 現已過世的蘇慶黎,在美麗島事件後也被捕偵訊兩個月,釋放就積極投入救援工作,根據她的回憶,當時她看到美麗島政治犯的家屬與小孩「陷入危機與困境」,開始思考「黨外如何重建」的問題,而重建就一定要從家屬聯繫開始,於是就開始和同志們籌辦「受難家屬兒童夏令營」。 營隊中沒有政治議題,都是玩遊戲、游泳、郊遊等這些活動,楊祖珺也來教大家唱歌。邱議瑩說,她們姐弟三人當時參加夏令營,多半是和王拓的兒女王醒之、王怡之五人住同一間房。而另一位美麗島政治犯周平德的女兒周玲妏(現為高雄市議員),比邱議瑩大四歲,也都是高雄道明中學的校友,邱議瑩笑稱兩人是穿同一件制服長大的。 一九八四年六月廿六日,邱議瑩還在期末考,母親跟她說「爸爸今天晚上會回家」,果然,姑姑從龜山監獄接回了坐牢四年六個月又十一天的邱茂男,同時假釋出獄的還有周平德。邱茂男的老班底都集合在邱家,總共聚集了上千人前往火車站迎接出獄的志士,群眾隊伍還在市區繞行了一下。當時的媒體報導:邱茂男「廿六日回家後,直到廿七日凌晨二時往訪的親友才散去,可是到清晨五時屏東市早覺會的朋友又湧至,弄得無法入睡,而且他也是高興得睡不著;白天更是訪客盈門,各地打來的電話不停」。 邱茂男出獄後,邱慶德老市長自然欣喜萬分,然而,四年多未開口的他,卻已經無法說話。邱茂男因為遭褫奪公權,所以無法參選,當然幫黨外候選人助選是必然的。為了改善家庭生活,還從日本引進小鋼珠店,祇不過邱茂男不知道應該請人輪班顧店,一個人從早上忙到深夜,沒賺錢不說,還累壞了身體,後來便一度改當六合彩組頭,據說因為被中了特獎,所以也賺的不多。 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邱議瑩面對政治沒有選擇逃避、膽怯,而是自然而然的走上父親期望的政治之路。自小喜愛閱讀的邱議瑩說,她從八歲以後就沒再看故事書,她的故事書是《美麗島》、《深耕》等黨外雜誌、書籍。曾經,邱議瑩還想成為律師,「幫跟父親一樣的人辯護」。 而在如此環境中結成的父女(及母女)關係紐帶,大概也比平常人多一份患難與共,多一層志同道合。邱議瑩便說,「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絕對無法容忍別人冒犯我的父母」,「如果是針對我,我可以忍受,也會虛心受教,但不能傷害我父母」,不管是之前的呂秀蓮,或是最近的李慶華。 看到螢光幕上的陳幸妤,邱議瑩也有幾分感同身受。她說,陳幸妤同樣曾是政治犯的子女,一定有類似的經驗,她會想把小孩送出國也是非常正常的反應。邱茂男在邱議瑩中學一畢業時,就把她送去澳洲唸大學。邱議瑩提出的質問是:三十年過去了,台灣社會在對人權與人格的尊重與保障上,到底進步了多少? 不管我們喜不喜歡陳水扁,認不認同邱議瑩,她提出的質問,的確值得整個社會反覆思考。 |
|
( 時事評論|人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