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頻道／這次 我放手了

【聯合報╱林鴻基／新北市板橋區鴻林中醫診所院長】 2011.08.27 04:22 am

「這次，我決定放手。」 以下是一位女兒的心聲。

用力一拉，媽媽順著抽屜的滾輪，慢慢滑了出來，我站在她的頭側，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龐，我要用力記住她最後的模樣。空氣陰冷，醫院裡偌大房間，只安放著媽媽一個人，因為按照臺灣習俗，無論如何，大家都希望親人留一口氣返家。

心情還算平靜，守著植物人的媽媽近8年，我睡在媽媽床邊的上下舖，我不是護理人員，可是抽痰、按摩拍打、身體排泄物處理、翻身等，我都盡心盡力學習，我的右手肘因長期用力過度隱隱作痛，膝蓋因長時跪著服侍媽媽輕微變形，我常在睡夢中驚醒，這些我都不以為苦，因為她是我血脈相連的媽媽。

媽媽的最後幾年，我們之間，好像有一條未剪斷的臍帶，不只是生命共同體，簡直是同一個生命。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從亙古遙遠的祖先一路傳承下來，是一種溫暖歸屬的遙想。

媽媽走的時候，全身沒有任何褥瘡，肌肉骨骼彈力完好，沒有一點攣直或萎縮，大部分的時候，她氣色紅潤，我盡力讓媽媽維持美美的樣子。可是，植物人的生命畢竟像風中殘燭，每隔一段時間，微弱的生命燈火就瀕臨熄滅，飛車送急診，一次一次和上帝拔河。

每次，醫師護士會一直來問討厭的問題，「要不要救？」我的不忍與不捨重疊交纏、摧折心肝，於是醫師們行禮如儀地急救一遍，那些粗暴的搶救過程啊，也就像跳針的唱片一再重唱。電擊時全身肌肉抽筋痙攣，心外按摩的按斷肋骨，長長細針直刺入媽媽的心臟，鼻胃管、氣管內管、導尿管，雙手的點滴輸注，這些畫面像幻燈片在我眼前跳躍閃爍。

這一次，終於有了力氣與勇氣，心裡準備好了，狠下心決定要讓媽媽走。媽媽就像我手中輕握的、珍愛的紙船，我把她放在生命的河流中漂放，河水上下起伏，紙船漸行漸遠，是單行道而且永不回頭，想到我再也沒機會觸碰到媽媽暖熱的身軀，她會慢慢失去她的體溫，我心緊縮、不爭氣的淚也就一點一滴地、慢慢地、熱熱燙燙地流了下來。

（作者亦為亞東醫院 傳統醫學科兼任主治醫師） 

【2011/08/27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