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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4 05:53:23瀏覽153|回應0|推薦4 | |
Excerpt:林敬峰的《山獸與雜魚》 「你會喜歡什麼禮物啊?」朋友問我,我們走在臺北車站的人流中,一起迷了路。 我笑了笑,吃的太無趣,卡片太可以預期,玩偶擺飾嘛,我自己就足夠擅長用各種雜物堆滿我所處的空間了,請容我先謝絕你的好意。 「送我一個座標吧。」我說。 沒錯,一個座標,一個你鍾愛的、典藏在記憶中的座標。那會是一球蟻窩、一簇菅芒、一棵鳥棲的樹、一汪魚游的水、一處黝黑深邃的劇場後臺。啊,對,得是一片蔓生芒萁的向陽坡,總有一天我會撥開草木,站立於你曾經站立之處,砍下蕨莖、剝開硬鞘、抽出幼綠色的心,縝密地編織,成網成繩,成一個提物的袋子,讓我可以追著你的足跡,撿拾你的回憶碎片,裝進袋中,回到傳說開始的篝火邊,把故事中你我的重影,分送給所有聽眾。 ——林敬峰,〈啟程〉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80363 山獸與雜魚 Bycatch and Wildlife 作者:林敬峰 繪者:林敬峰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4/02 【主編札記/古碧玲】 二十二歲的林敬峰開展出全然不同的環境書寫風貌。不僅賁張著青春的血脈,更可貴的是深邃而立體的思索理路。他進出各個生態現場,近距離凝視山、海、生命,甚至庖廚。他道出人類所構築看世界的科學框架下的許多疑問──我們如何在直觀的感知與科學間找出一條看萬物的思路?既有科普先備知識,卻不受制於科學。他在偶見促狹中,不高舉道德且不過度浪漫的反覆省思,如作家黃瀚嶢所說的:「在抒情散文、自然書寫與飲食文學之間,發出前所未聞的嶄新聲線。」 【Excerpt】 〈雷〉 在日北社的Taokas族語中,mukitadim是雷,或是也可以稱之為buzom no raogu,天空的祖父母。 我在合歡山有幸邂逅他一次,這位威嚴的長輩。那是我在山上打工的最後一個晚上,工作的空檔看看手機,新聞說似乎有颱風在外海徘徊,將來的風雨將遊客都趕下山了,標高三千公尺的小風口只賸我一個人,我煮了一碗泡麵,切點蔥花,打一顆蛋,端坐在室外吃晚餐。 日已落,但天還沒完全陷入暗沉,是一種清晰、廣闊的藍色。遠處的山谷裡有山羌在大吼,一隻游離尾蝠飛過我的頭頂,拖著滴滴滴、滴滴滴的叫聲,往山的另一頭,那些緩慢堆疊的雲而去。 忽的一道閃電劈落,鞭笞天空的藍色肌膚,如一條帶疙瘩的藤條,天空被抽的恐懼、畏縮、顫抖、服從。然後祖父母說話了,那聲音威嚴而深沉,自天穹之外傳來,狠狠訓斥天空一頓。 天空受委屈了,答答落下雨的淚珠。 〈永恆〉 「這是板塊碰撞的殘存能量。」在清水地熱,我哥看著沖天的蒸汽這樣對我說。 我看著眼前巨大的引水管線,把地熱加溫後的滾水導到一個個小池裡。遊客可以提著竹篾的小簍,裝進雞蛋、玉米、茭白筍一類,放進池水中煮熟;另外也有幾個有涼亭遮蔭的水池,供給讓遊客坐在邊上泡腳。 「餘溫啊。」我暗想,我哥讀的是地球科學,這件事我只能相信他。但看著眼前咆哮的滾水泡泡,還有嬉笑的情侶與親子,還是很難想像這只是還殘存餘溫。 我打了個響指,指尖與指尖摩擦,產生了短暫的熱量,旋即消散,於我而言根本不代表什麼。 但若有個微小的生命體路過,其生命周期為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到我也不知道該有多少個零零零零零一秒,他也許也會感受到這股巨大的能量,並且在我的指尖開關一處觀光景點,供過路遊客泡腳(如果這個生命體有腳的話)。 我瞪著沖天蒸汽,心情十分激動,宇宙的一個彈指,對我已是偉大的永恆。 〈日花〉 斑光,指的是從樹葉間穿透出來的斑駁陽光。但我更愛它在臺語中的稱呼,jit-hue,日花,樹葉篩落那一地的日光,如細碎的小黃花瓣,四處綻放。我喜歡走在日花之中,看那些花瓣在我的指尖短暫的停留再滑落。 在特有生物保育研究中心實習的那一個月,每天清早就起床,跨上家中的老機車,從埔里騎到集集。初晨的山路,太陽未出,天濛濛灰。老機車騎不快,也快不得,若油門催得凶了,便發出唧唧的噪音,吵鬧地抗議。從省道彎進縣道,時間掐得準了,便能在此見到當天的第一道陽光。 陽光被樹葉篩落,在路面打出疏密的日花,我騎車衝進花叢,揚起漫天黃花飛舞,在眼鏡與眼睛間彈跳。 到了標本室,先從龐大的冷凍櫃中翻找,在那數以萬計的屍體中,挑今日的工作對象,一隻麝香貓。我從未在野外見過這種毛皮美麗的動物,牠們纖細、機敏,是夜晚的潛伏者,一身的黃黑相間只屬於月光下的高草叢,在夜風的吹撫下盪出一線波浪。 但面前的動物已死,麝香貓小頭長脖子、細腿大屁股,屈就於裝屍體的夾鏈袋而盤成球形,尖嘴含著尾端,看上去有點滑稽。 捧起麝香貓,為已死的牠舒展軀體,活動四肢,一方面破碎皮與肉之間的冰霰、一方面檢查骨折的斷點,同時算是一段無聲的招呼,知會曾經的生者。秤重、測量形值,把麝香貓放回托盤上,指尖忍不住撫過牠的背脊,那柔軟滑順的毛皮,突然我猛一注視,看見一絲異樣。 被指間撫過的毛皮,泛出金屬般的綠光。 日花是破碎、不連續的,在時間或空間中皆是如此。 森林表層躺著一片綠苔,每日的早晨,一枚日花穿過樹冠、葛藤、巢蕨、竹枝、灌叢、高草,終於滴在綠苔上。風一來,這日花就被搖晃的不知哪個誰給劫走,待到風止了,陽光卻已悄悄轉移。 綠苔並不奢求更多,它被一枚光點醒,開始舒展它的走莖,準備觸碰更多的未知。 快速回想那些動物的顏色。 綠瓢蠟蟬、臺灣厲椿象、橄欖綠波尺蛾。 三葉錦魚、鴨嘴寒鯛、麒鰍。 綠繡眼、五色鳥、翠翼鳩。 不是,都不是,再仔細想想,那樣一閃而過的綠色。 大迴木蟲的硬鞘、大琉璃食蟲虻的膜翅、黑角魚的胸鰭、絲鰺的背脊、琵嘴鴨的頭、八色鳥的翅。 在這凌亂的綠色名單裡,哺乳動物缺席了,有如造物者在上色時少了藍色的彩料,因此只能在紅黄黑白間輪轉,創造出一眾灰灰土土的生物。 我再次用手掃過麝香貓的毛皮,在那黑色毛髮的尖端,在特定的角度下的確躍出豔麗的綠色,一抹從未想過會在哺乳動物身上看到的綠色。我嘗試過水洗、搓肥皂、浸泡有機溶劑,那綠光還是在手指的觸碰下幽幽地閃過,是穩穩妥妥的結構色。真要說起來,牠閃爍的樣子更像紫嘯鴨的胸膛,但更加的低調內斂,是不慎洩漏的秘密。 接下來幾天,我都在與綠色的麝香貓周旋,這綠色從何來、有何用、現於何時、生於何處——即便知道這一切對我而言好像也毫無意義。我四處問人、翻閱書籍、比對各種哺乳類的毛髮結構、在網路上各種語言的資料中浮沉,翻攪那些我不懂的現象與理論,一無所獲。我如瞎眼的生物, 在陌生的林地裡,做無謂的追尋。 我坐在桌前,瞪著雜亂的電腦視窗,回想見到綠光的那天下午,我興致勃勃把麝香貓捧到室外,在陽光下撥弄牠的毛髮,看那道綠色似乎更加俐落的閃現。 於是我開始幻想,灌叢下的世界日花紛飛,黑影、黃光、茂密的綠植,一隻麝香貓蜷縮在白晝的睡夢中。日花輕輕降在麝香貓身上,隨著呼吸起伏,一瓣日花從牠的背脊滑落,掠過毛皮,掀起一絲耀目的綠色,將我點醒。 註:麝香貓為二級保育類動物,標本由公家單位典藏,非私人持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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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