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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澀澤龍彥的《思考的紋章學》
2024/02/27 05:40:08瀏覽221|回應0|推薦5
Excerpt澀澤龍彥的《思考的紋章學

在討論色情之前,我們必須認識到存在各種色情作品——至少有三種定義——並且一次只討論其中的一種。如果將作為社會歷史一部分的色情作品與作為心理現象的色情作品(按照一般的心理學看法,它意味著這類作品的製作者和消費者的性畸形和性缺陷)區別開來,甚或進一步與這兩者區分,釐出另一種色情作品——藝術中一種非主流卻有趣的形式或傳統——我們就會對色情作品有更真實深刻的認識。
——
蘇珊‧桑塔格,《激進意志的樣式》

接連把幾本澀澤龍彥的作品看完,終於找到一篇跟普魯斯特相關的作品。
這篇〈愛的植物學〉以桑塔格的「色情文學」定義展開討論,並且包含了《追憶逝水年華》,雖然澀澤龍彥聲明他並未將普魯斯特的文學視為色情作品,但我個人對這樣的意有所指並不反感,畢竟在某些層面都應該有討論空間吧!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CN11741858
思考的紋章學
作者:澀澤龍彥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01/01

內容簡介
本書是澀澤龍彥從博物志風格的文章短篇小說風格的虛構故事這一轉型期的標誌性隨筆集。自20世紀50年代起,澀澤龍彥一直以歐洲文化的介紹者、法國文學的譯介者的身份活躍在日本文壇,而本書是他將目光投向母國日本,將日本與西洋的文學傳統並置討論。在本書中,澀澤摘取了文學作品中的眾多經典意象,進行了紋章學式的書寫,探討在東西文學作品裡蘊藏的或同或異的想像力內核。

作者介紹
澀澤龍彥(1928—1987
日本現代小說家、評論家。對三島由紀夫、寺山修司等人影響甚深的暗黑美學大師。他致力於將西方社會中的文化與思想暗流介紹給日本學界。著有《唐草物語》《虛舟》《高丘親王航海記》等。

Excerpt
〈愛的植物學〉

平安末年,即院政時代衰落期完成的《換身物語》,在我看來,或許是肩負日本文學史上首部色情作品(pornography)之譽的作品。需要事先聲明,我在這裡講色情作品全無貶低的意味,屬於蘇珊桑塔格(《激進意志的樣式》)所劃分的三種色情作品中的最後一類,即作為文學形式與科幻作品有幾分類似的一種藝術樣式。雖說如此,但若問我在日本文學史上,在《換身物語》以後,還有怎樣的文學性色情作品出現,我苦於作答。到江戶末期為止,存在著漫長的空白,在我想象之中,湮沒的作品也不在少數,然而像我這樣的外行人無從下手,只得仰仗學者的研究。
眾所周知,《換身物語》有「古換身」與「今換身」兩種,流傳於世的現存本將已經散逸的「古換身」的「大為恐怖的樣子」(《無名草子》評語)進行了溫和妥帖的改寫,「極為優異」(同前)的便是「今換身」。散逸物語中橫溢著強烈的獵奇趣味,在《無名草子》中登場的御子左家沙龍的女人們,似乎對此避之不及,而對溫和的「今換身」則更為寬容。但對我們來說,閱讀改寫後仍多少存留了怪奇面相的「今換身」時,不免好奇原作是如何的驚悚駭人,理所當然流露出對古老物語散失的惋惜。
「古換身」失落,「今換身」留存,這一歷史的偶然,似乎在冷冷嘲笑著我們現代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表達自由」這一狂妄的觀念。自然,當時雖沒有表達自由的觀念,但從宏觀角度來看,對色情作品中的表達自由進行規制,將作品永久地沈入黑暗中的,卻不一定僅是權力——事實或許是在諷刺這一點。
……

我不禁認為,如此由缺乏主體性的登場人物通過無限組合而生成的色情作品式的世界,似乎有什麼地方與植物的性愛世界相通。一般而言,植物不憑自己的意志,而是以昆蟲和風為媒介,重復著無限的亂交。若有人批評植物無道德,辯護者只需效仿大江匡房的口吻,說「概昆蟲(或風)所為」即可。當然,這不過是句戲言。
《換身》中的兄妹,至少在小說世界裡,均作為一種兼有男女兩性的赫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發揮機能,而作為植物生殖器官的花無須贅述,也多為生有雄蕊和雌蕊的赫馬佛洛狄忒斯。就像安藤昌益巧妙的形容,植物將頭栽入大地,令生殖器朝上露出,呈現與人類截然相反的直立狀態。正所謂「樹木主宰生命伊始,其形為頭部著土,枝葉向天,其形倒立」(《統道真傳》萬國卷)。就憑近似植物這一點,便可以說同性戀比異性戀更為原始。普魯斯特在花中尋覓到自身慾望的象徵,我想大抵也與此不無關係。
據蘇珊桑塔格的說法,色情作品作為文學形式與科幻小說類似,而依我看來,不如說它們向著博物學與烏托邦兩個方向分道揚鑣,也無妨稱之為收集現實與閉合世界的構成。試想象如風來山人平賀源內這等異色文學者。令人驚訝的是,他一人同時兼備博物學者(《物類品騭》)、烏托邦主義者(《風流志道軒傳》),及色情文學者(《長枕褥合戰》)三種身份。
……

普魯斯特在《所多瑪和蛾摩拉》的第一部中,將以貴族詩人羅貝爾··孟德斯鳩。為原型的、嗜好男色的夏呂斯老男爵和他年輕愛人絮比安的關係,與蘭花和昆蟲間的關係做了比較。自然,被愛的男子絮比安是蘭花。這一卓絕的類比,令我立即想起喬治·巴塔耶的如下文字(《花語》,錄於《文獻》)。

誠然,有些花的雄蕊極為發達,呈現出不容置喙的優美。然而以同樣普通的感覺觀察,也會體會到某種惡魔般的優美。比如某種閃耀奪目的蘭花便是如此,我們在這種妖冶的植物身上,無法不感受到最為頹廢的人類般的倒錯。比起器官的污濁,花冠的脆弱更為這種花平添了一分羸弱之感。因此它不僅符合人類理想的要求,也成為這種要求幻滅的一種印記。

如同在蘭花周圍飛舞的牛虻,眺望著夏呂斯與絮比安一對的奇妙姿態,《追憶似水年華》的主人公才第一次意識到老男爵隱藏的真實身份。普魯斯特屬於將人類社會視為植物群(flora)的作家類型,這點雖已經由庫爾提烏斯(《馬塞爾·普魯斯特》)指出而廣為人知,但我仍想從《女囚》的第一章中摘出難忘的一節。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格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識之時起,便用來欺瞞我。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木的、無意識的生命。
By shutting her eyes, by losing consciousness, Albertine had stripped off, one after another, the different human characters with which she had deceived me ever since the day when I had first made her acquaintance. She was animated now only by the unconscious life of vegetation, of trees, a life...
(Translated by C. K. Scott Moncrieff) 
En fermant les yeux, en perdant la conscience, Albertine avait dépouillé, l’un après l’autre, ses différents caractères d’humanité qui m’avaient déçu depuis le jour où j’avais fait sa connaissance. Elle n’était plus animée que de la vie inconsciente des végétaux, des arbres, vie...
(l’édition Gallimard, Paris, 1946-47)

普魯斯特似乎認為,我們的動物性中,紛繁複雜的情感洶湧翻卷,這些情感不一定直接導致愛欲的衝動,而如果我們將它們逐一剝離,最終存留下的將是最為原始的事物,那便是愛欲。普魯斯特將其隱喻式地喚作植物的生命。依庫爾提烏斯所言,植物的世界與「對生的被動姿態的象徵」相吻合,植物界的生是「本能與不可動搖的法則性之王國」。那裡缺乏決定人類本性的意志這一次元。如同在《換身物語》「黯淡的厭世觀」的支撐下,如提線木偶般的登場人物一樣。
事先聲明,我決沒有將普魯斯特的文學視為色情作品。我不過是想說,欲將人類的生之運動通過植物的隱喻來解釋,普魯斯特身為作家的資質,在本質上包含著色情作品的趣向。是否符合植物性這一修飾語(épithète)雖尚且存疑,我想寫就《危險的關係》的拉克洛、《卍》的谷崎潤一郎,也同樣是通過將人類的情感極端地抽象化,讓登場人物擁有近似植物的生命的作家。過篩似的逐一剝離人類的情感,簡言之就是將人類抽象化。若不抽象至此等程度,在極端的情形下人類不免會奮勇前進直至崩潰,也就無法捕捉色情的運動。《卍》正證明瞭這一點,這個以四角戀與殉情為主題的小說,如阿拉伯花飾般抽象。
我想,最通俗的戀愛小說,不知疲倦地將男女三角關係反復作為主題,必有其理由。複雜的四角關係或五角關係,超乎我們的想像,只得無限地遠離常識性心理學的世界。《卍》不過是在三角關係上添上一角成為四角關係,僅是如此便已臨近亂交,各路登場人物如象棋棋子,如傀儡,被作者的手自由操縱,不過是被迫運動的抽象存在。不過是植物性的生命。倘若沒有谷崎潤一郎那樣的小說技巧,只是將其進行目錄式的羅列,不難想像,它將會淪為粗劣的色情作品。

18
世紀瑞典博物學者卡爾··林奈(Carl vonLinné)堪稱分類狂人,身為對18世紀科學的普遍趨勢熟稔於心的人物,他比起動物更偏愛植物也是理所當然。植物雖和動物一樣有生命,卻扎根於土地,無法移動,內部也沒有藏起感知苦痛與快樂的器官,也沒有藏匿任何會使分類變得困難的秘密。借庫爾提烏斯的話說,植物是「本能與不可動搖的法則性之王國」。其本能也與動物的情況大相徑庭。動物至少以個體為單位行動,但植物的個體則十分曖昧。兩只貓即便屬於同一品種,也依舊具備各自的個體特徵,絕不相同。瞳孔有金色與灰青色之分,毛色也有黑色與三花之分。但同一品種的兩株香芹則完全相同,無從辨別。香芹之父與香芹之子,無論何處都渾然一致。「古典主義時代的自然,」米歇爾·福柯(《詞與物》)寫道,「賦予植物的諸多價值以特權。即對版畫式的思考而言,植物的所有形象從莖到種子,從根到果實逐一展開,其秘密已被毫無保留地揭穿,成為透明而純粹的對象。」講得真好,我不禁嘆服於其修辭。
……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再三論及林奈,是為了引出薩德。我心懷不軌地想將薩德與林奈進行比較。事實上正如吉勒·拉普熱(Gilles Lapouge)(《烏托邦與文明》)所述,薩德身上有些地方令人想起林奈。
首先,薩德也是異於常人的分類狂,熱衷分類難以分類的事物。區別在於,薩德的烏托邦是只為保護畸形而存在的烏托邦。他不像林奈,滿足於不分青紅皂白地將畸形囚禁於同一個範疇。畸形對薩德而言,是酒色之徒、放蕩兒、無神論者與倒錯者。常以淚洗面的人牲也包含其中。薩德對這些精神上的畸形者們進行收集、分選、檢查、定義,並將他們分類。正如同蝙蝠、鯨、鴨嘴獸之於林奈,屬、綱、目等一切分類單位都無法適用,薩德與在只有奇怪而恐怖的對象棲居的某個自然裡,為尋找秩序而投入激情的瘋癲的博物學者相似。
……

我想米歇爾·福柯在《詞與物》中用更為簡潔的論述,說明瞭我迄今為止尚未充分說明的內容:

野獸隸屬於死亡,同時也以死亡執行人的姿態出現。在動物中潛藏著來自生命本身的難耐消耗。也就是說,動物只因其在自身內部潛藏著反自然的核心,才得以從屬於自然。通過將最為隱秘的本質從植物轉移給動物,生命脫離了秩序空間,再次成為野生之物。

薩德的烏托邦雖酷似林奈的植物烏托邦,卻已超越了它,不如說似乎更接近動物的烏托邦。「《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是《比較解剖學講義》(動物學學者居維葉的著作)的奢華天鵝絨的反面」,福柯如是巧妙地言說,定是出自這層含義。
階層雖秩序井然,但在各個方面,都上演著奇妙的動態交流與逆轉,這大概是薩德的烏托邦偏離植物性烏托邦的最大特徵。比如,在薩德小說中登場的放蕩兒們,乍看似乎都在享受著全能的至高權力,可果真如此嗎?他們幾乎無法通過自由意志或是趣味來進行選擇。一旦選擇了放蕩兒的立場,他們便不得不無差別且平等地愛好全部惡德。這是薩德世界的鐵則。這種狂熱的態度,在事實上是距離狂熱者(比如戀臀癖者和戀足癖者)最為遙遠的態度。他一直有一個力圖實現的惡德計劃,絕不挑三揀四,不得不從一種惡德跳轉到另一種惡德中。每一種惡德都不過是這個力圖實現的計劃中的一環,是所有惡德形成的閉合迴路中的一個過程。這幾乎與永動無異。
……

為了林奈的名譽,我需要在此補充說明,他並非窮盡一生都頑固地相信種的不變性。
1742
年,他的一位學生,從烏普薩拉採集到一種珍奇的柳穿魚(Linaria vulgaris,海蘭的一種)標本。莖與葉都和普通的柳穿魚別無二致,只有花與生殖器官不同,林奈興奮不已,將其命名為peloria.(反常整齊花)。Peloria在希臘語中意為「畸形」。不久後大量的peloria被發現,peloria之父和peloria之子均為peloria。如此看來,畸形便不再是畸形,而不過是名為畸形的新品種。古人相信黑麥變成大麥、大麥變成燕麥、燕麥又變成小麥,從柳穿魚變成peloria的變化,是比前者更令人目眩的現象,林奈想必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沾沾自喜。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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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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