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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30 05:50:45瀏覽215|回應0|推薦6 | |
Excerpt:《徐志摩散文》之〈契訶夫的墓園〉及〈詩人與詩〉 書名:徐志摩文選 主編:楊安瑜 出版社:大旗 出版日期:2020/06 【Excerpt】 〈契訶夫的墓園〉 詩人們在這喧嘩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到寂寞;因此「傷時」是他們怨愫的發洩,「弔古」是他們柔情的寄託。但「傷時」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子規的清啼容易轉成夜鴞的急調,弔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靈的幽獨。在墓墟間,在晚風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的白雲,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的捲,款款的舒,風動時動,風止時止。 弔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陰的實在;隨你想像它是洶湧的洪潮,想像它是緩漸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懸的急湍,想像它是足跡的尾間,只要你見到它那水花裏隱現著的骸骨,你就認識它那無顧戀的冷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的饞欲:桑田變滄海,紅粉變骷髏,青梗變枯柴,帝國變迷夢。夢變煙,火變灰,石變砂,玫瑰變泥,一切的紛爭消納在無聲的墓窟裏……那時間人的來蹤與去跡,它那色調與波紋,便如夕照晚霞中的山嶺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體的輪廓卻亭亭的刻畫在天邊,給你一個清切的辨認。這一辨認就相聯的喚起了疑問:人生究竟是什麼?你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裏浮沉,總有一天浸沒在裏面,讓我今天趁南山風色好,多種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酒: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裏。古詩十九首說這一生一掠即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在的現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曹子建望著火燒了的洛陽,免不得動感情,他對著渺渺的人生也是絕望——「轉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何意回飆舉,吹我入雲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光陰「悠悠」的神秘警覺了陳元龍:人們在世上都是無儔伴的獨客,各個,在他覺悟時都是寂寞的靈魂。莊子也沒奈何這悠悠的光陰,他借重一個調侃的骷髏,設想另一個宇宙,那邊生的進行不再受時間的限制。 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後背遮攔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鱗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系卻並不密切;死仿佛有附著或有實質的一個現象,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裏,光陰仿佛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凈的安慰,你再不要什麼。還有一個原因為什麼我不愛想死是因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只是增劇生的復雜,並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麼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系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的墳;上菩特萊「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日內到Ravenna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Assisi上法蘭西士的墳,到Mautua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待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寧,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訶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裏面,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煩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裏,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默默的尋思,在他人許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經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itoh(可譯作聖貞庵),但不敢說是對的,好在容易問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墳山是日本神戶山上專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築道,林蔭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兩側引泉,有不絕的水聲,三因地位高亢,望見海灣與對岸山島,我最不喜歡的巴黎Montmartre的那個墓園,雖則有茶花女的芳鄰我還是不願意,因為它四周是市街,駕空又是一架走電車的大橋,什麼清寧的意致都叫那些機輪軋成了斷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羅馬雪萊,基茨的墳場亦算是不錯,但這留著以後再講;莫斯科的聖貞庵,是應得贊美的,但到那邊去的機會似乎不多! 那聖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鐘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艷,遠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趣;墓碑與墳亭密密的在這塔影下散布著,我去的那天正當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膠皮套鞋是不能走的;電車直到庵前,後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侖退兵時曾經回望的雀山,庵門內的空氣先就不同,常青的樹蔭間,雪鋪的地裏,悄悄的屏息著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臺,鏤像的長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亭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飾繁復的,有平易的;但他們表示的意思卻只是極簡單的一個,古詩說的:「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我們向前走不久便發現了一個頗堪驚心的事實:有不少極莊嚴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幾處堅致的石欄與鐵欄打毀了的;你們記得在這裏埋著的貴族居多,近幾年來風水轉了,貴族最吃苦,幸而不毀,也不免亡命,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裏都留下了痕跡——楚平王死得快還是逃不了屍體受刑——雖則有標記與無標記,有祭掃與無祭掃,究竟關不關這底下陳死人的痛癢,還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對於虛榮心重的活人,這類示威的手段卻是一個警告。 我們摸索了半天,不曾尋著契訶夫;我的朋友上那邊問去了,我在一個轉角站等著,那時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陰沈),夕陽也不知從哪邊過來,正照著金項與紅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輝煌;你們沒見過大金頂的不易想像它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璃窗上的反光已夠你耀眼的,何況偌大一個純金的圓穹,我不由得不感謝那建築家的高見,我看了西遊記、封神傳渴慕的金光神霞,到這裏見著了!更有那秀挺的緋紅的高塔也在這俄頃間變成了粲花搖曳的長虹,仿佛脫離了地面,將次淩空飛去。 契訶夫的墓上(他父親與他並肩)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分,有鐵欄圍著,欄內半化的雪裏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吊下去的,在那裏微微的轉動。 我獨自倚著鐵欄,沈思契訶夫今天要是在著他不知怎樣;他是最愛「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諧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訴我們他臨死的時候還要她講笑話給他聽,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隸的。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我正想著,一陣異樣的聲浪從園的那一角傳過來打斷了我的盤算,那聲音在中國是聽慣了的,但到歐洲是不提防的;我轉過去看時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個墳前,她旁邊一個服裝古怪的牧師(像我們的遊方和尚)高聲念著經咒,在晚色團聚時,在森森的墓門間,聽著那異樣的音調(語尾曼長向上曳作頓),你知道那怪調是念給墓中人聽的,這一想毛發間就起了作用,彷彿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來在你的周圍站著傾聽似的,同時鐘聲響動。那邊庵門開了,門前亮著一星的油燈,裏面出來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體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裏走去…… 克魯泡德金的墳在後園,只一塊扁平的白石,指示這偉大靈魂遺蛻的歇處,看著頗覺淒惘。關門鈴已搖過,我們又得回紅塵去了。 〈詩人與詩〉 你們若有研究文學的興趣,先要問自己能不能以自己的生活的大部分來從事於文藝;這個問題解決之後,再問自己生活的態度是怎樣。最好是採取一種孤獨的生活,經營你內心的生活,去創造你自己的文學的產品。詩人的作品的實質決不是在繁華的生活所能得到的。文學家的修養的起點,就是保持我們的活潑的態度,遠避這惡濁的社會。若是實在不能孤獨的去生活,而強伏於公同生活的環境;只要你能還有你自己意志的主宰,對於外邊的引誘也就無妨了。 要想專門的去研究詩的文學,或者想做一個詩人,也應該經過這個程式的疑問而後去決定。 詩人究竟是什麼東西?這句話急切也答不上來。詩人中最好的榜樣:我最愛中國的李太白,外國的 Shelley 。他們生平的歷史就是一首極好的長詩;所以詩人雖然沒有創造他們的作品,也還能夠成其為詩人。我們至少要承認:詩人是天生的而非人為的(poet is born not made),所以真的詩人極少極少。廣義地說,一個小孩子也是詩人,因為他也有他的想像力,及他的天真爛漫的觀察力。我想英國能寫詩的人不下三十萬,不過在裡面只尋找得出二十個真詩人,在各大學中當得起詩人之稱的不過一二人。 有人說:「道德不好的人不能做詩人。」好像 Villon是一個濫喝酒而且做賊的人;還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做情歌的 Malatasta,也是道德不甚好的人;還有英國的 Byron為英國社會所不容而趕到別國去的,他有天賦的狂放的天才,兼之那時又是浪漫的時期,他所得的境界是純粹的美,他的宗教的第一信仰就是美的實在,出乎普通的道德,和人們的成見及偏見的制裁。這三人中,只有 Malatasta 實在是個壞人,所以他的詩也只能算偽的文學。 詩人不能兼作數學家。如像德國的 Goethe,他的政治,歷史,哲學,文學…都好,只有數學一種學科不行。你們數學不見長的,來學詩一定是很適宜的;因為詩人的情重於智,數學家卻只重印板式的思構;數學不好的人,他的想像力一定很發達,所以他不慣受拘於那呆板的條例。 詩人是半女性的(poet is half woman)如像但丁……等是在英國除了伯克外,Shelley 同Keats。都是美男子,都是三十四五歲上就夭折了。但是所謂半女性,自然不是生理上的,也不是容貌上的,乃是性情上的——一種纏綿的多愁性。 詩人不是實際的實行家。然而也有例外,如像Shakespeare,他既做過小生意,又當過戲園的掌班,辦事很有條理的。 上面幾條反面的說法,看了之後大概可以知道詩人是什麼了。但是詩人的產物——詩到底又是什麼東西呢? 這個尤其難說了。只有一個滑稽而較確切的解釋:「詩就是詩。」但是這個解釋還是等於不解釋,對於我們的求知心,自然不能算滿足。 勉強的說:詩是寫人們的情緒的感受或發生。情緒的義很廣,不僅是哭,笑,喜,怒,……等情:比如我們寫一棵樹,寫一塊石頭,只要你能身入其境,與你所寫及的東西有同化的境界,就是情緒極真的表現。 現在的詩人幾乎占據了中國的新文壇,所以發表出來的詩也太濫了。反對白話詩的人常常持這種論調:「散文分行寫就是一首白話詩,白話詩要改成連貫的寫就是一篇白話文。」這也不怪他們說得這樣過份,作者原不能辭其責呀。雖然,這種努力也是一種極好的預備。 外來的感覺不能刺激我們的靈性怎樣深。天賦我們的眼睛,我們要運用他能看的本能去觀察;天賦我們的耳,我們要運用他能聽的本能去諦聽;天賦我們的心,我們要運用他能想的本能去思想;此外還要依賴一種潛識「「想像化,把深刻的感動讓他在潛識內融化,等他自己結晶,一首詩這才能夠算成功。所以寫詩單靠Inspiration是不行的。 我們還要有藝術的自覺心。寫我們有價值的經驗,不是關於各個人的價值,應該把他客觀化——就是由我寫出來,別人看了也要有同情的感動。 詩是極高尚極純粹的東西,不要太容易去作,更不要為發表而作。我們得到一種詩的實質,先要溶化在心裡;直至忍無可忍,覺得幾乎要进出我心腔的時候,才把他寫出。那才能算一首真的詩。 詩的靈魂是音樂的,所以詩最重音節。這個並不是要我們去講平仄,押韻腳,我們步履的移動,實在也是一種音節啊。所以散文也可以說是有音節的。作白話詩我們也要在大範圍內去自由。 詩是一種最高的語言,所以詩要非常貫連的。外國的一首好詩,一個音節不能省,一個不恰當的字不能用。本來作詩如造屋,屋中的一根柱頭沒有放好,全座的房子都要受影響。 我們想作詩,先要多讀幾篇散文。因為散文比較上有發展的餘力,美的散文所得的快慰也不下於一首詩。想做詩還要多學幾種藝術,如像音樂,圖畫,……與詩的音節和描寫都很有關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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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