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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雲遊——徐志摩懷念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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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雲遊——徐志摩懷念集》-1

書名:雲遊——徐志摩懷念集
主編:秦賢次
出版社:蘭亭書店
出版日期:1986/07/15

Excerpt
〈追悼志摩〉/ 劉廷芳

我認識志摩不到十年,這十年中,不常相見。相談不過十餘次,但這幾次中,却每次留下很深的印象在我心中。
我第一次知道有志摩,是從我三弟廷蔚的信中幾句話。廷蔚於民國十一二年的時候,在廬山養病。他有一次來了一封信,信中說:

大哥:我有一件有趣味的經驗奉告你。山中近來,來了一位詩人,他名叫徐志摩。我和他談得很投機。這幾天常和他在松路上散步。昨天他到我這裡來,看見壁上那幅「廬山空谷的月照」,畫底下,有我親筆抄你前年的詩,山中半封短信的前半首。志摩讀了,問是誰的詩,並且叫我把全首背給他聽。他聽了說要認識你,他本是北大學生要回北大授課,到京時,你當覺暇去會見他,他是很值得認識的一個人。他與我認識後,曾彼此交換自己的近作,讀了閑談,饒有風緻。他也能說我們浙甌的家鄉土話………
志摩第一次在北大授課時,我正是過極忙碌的生活,正是麥柯爾在中國提倡教育及心理測量之後,我在擔任十八點鐘功課及學校辦事以外還忙著到處奔走測驗,因此始終沒有機會與他長談。有一次在北大第一院樓梯相遇,他說:「我們有一般朋友聚會談詩,你有工夫,請你來加入。」這就是主編《晨報詩鐫》時的詩社。我當日很愛讀《詩鐫》同人的詩,深信他們的努力有很遠大的成功,欣然答應去,但到時却有功課衝突,結果是一次都未曾去,這是我回憶中極惋惜的一件事。
在「新月社」中,在文友會中,在歡迎太戈爾會中,與他見面幾次,無論他是扮演劇中角色,或是演說,或是讀論文,都覺得他的情致與人不同。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一個十一二歲天眞爛漫的兒童帶著三分十六七歲女子高興時的憨態。在他臉上似乎親攀的眞情與驕傲已織成一片,調勻得十分美滿。你看不得他一雙眼睛,看他便要被他吸住,因為無論新知舊交,他的親摯的深情,彷彿是關不住,必定流露出來。然而你正定睛看他的眼睛的時候,你又免不了看見他玩世之驕,與挑戰之憨從鼻尖上淌下來了。
有一次他在文友會中讀一篇論文,講曼殊斐爾,那一次我因事沒有赴會。赴會的朋友中,有一位美國人,回來告訴我說:「昨天晚上,讀論文的是一位美少年,十分奇怪的一個人。他的論文是一篇非常的雙合品。我從來沒有聽見一篇如此聰明有光彩的文章,同時包含著這樣多的無趣的廢話。」我到如今沒有讀過他那篇論文,但是我總覺得他的「聰明的光彩」是有知識的人所共賞,他「無趣的廢話」却往往是他思想最精彩處。有時免不了要不在合式的時候,脫口而出,以致使人驚異。在知交不深的人耳中,是不容易得歡迎。在眞能欣賞他的人,却是他最使人愛他的地方。
很不巧的,有許多次我倆可以有暢談的機會,總是發生阻礙,有一次約他來燕大來講詩,他來了,讀他的《撒揚那拉》,博得聽衆極濃摯的歡迎。我又因病不能去。十五年秋,我得假期赴美講學,未行之先,約幾位友人晚餐話别,他答應來。屆時他因病,也不果來,遣使送我一本《志摩的詩》,這是第一版線裝的原本,他說祇有這一本了,因為我喜歡他再版洋裝裡已經刪去了的幾首詩,他送我原版的。送來時,我友人正送我一朵鮮花,我把這杂花隨便的夾在詩卷中,裝入行囊,這本詩集,隨著我遊歷歐美兩年餘。此番志摩死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寫心理學的文章,我所受的刺激太深,整日擱筆,跑到間壁冰心家裡去談了半天,回來依舊是心緒不寧,我想起這本詩集來,到書架上找出,隨手翻開,五年前所壓住的花依舊完全保存,不過花瓣已散了,不相連合,那朵花所在的原頁,正是他《天國的消息》的一頁,我隨便讀花瓣旁邊未被遮掩的幾行詩:

開豁了我的情緒,
   
忘却了眷戀,
人生的惶感與悲哀,
   
惆恨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裡,
   
想見了天國——
晚霞氾濫著金色的枫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裏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
   
更偉大的靈潮!

我讀了,忽有所悟,覺得飛機的遭遇,不是慘劇,志摩沒有死,他眞個是到天國去了。如果像小孩子的都能進天國,志摩至少有幾分希望,從淺交如我的眼光看來,他的生活中至少有一方面,始終是個小孩子,不是我們大衆所能及的!
我從歐美回來後,從未與他晤會,直到他第二次來北大授課。有一天我在北京飯店法國圖書舖看書,他從背後來拍我的肩,數年契闊,一旦重逢,握手談笑幾分鐘,樂甚。我覺得他比從前憔悴些,但一開口,還是與從前一般的興奮,我相信他精神上雖含著苦痛,却並無憔悴的痕迹。因爲我住在城外,到城裡去不易,依舊不常見。一年來一共見三次。一次在冰心家。冰心與文藻約他來茶敍,我也被邀,但在座客多,未得暢敍。第二次便是他寫給適之信中所提及的津浦車中
的長談了。這一次長談是在車上,第一夜從八點談至十一點,次日又談了四五個小時。第二夜談到半夜。
這幾次敍談,給我一個機會,認識他較前更親切。我倆談詩,他從小皮篋中取出他最近的作品,也給我讀夢家及瑋德數君之近作。他談到與廷蔚山中的經驗問到他的詩,我恰巧皮篋中也帶著一册廷蔚的《山花》,他使用三刻鐘的工夫整本讀完。我同時也讀完《夢家詩集》。我身邊也帶著别的刊物,內有幾首我自己的詩,他一方面看,一方面批評,豪爽痛快使我很高興的,不覺將近夜半了,同房的客人來入寢,我們纔分别。因爲我的詩中有一首是述勃郎窜夫人的詩意Mrs Browning 我們便談到她。足足的談一點鐘的工夫。
次日,兩人起來都遲,午後又到餐車中談數小時,幾乎無所不談,談美國的政治,英國劍橋的江畔,瑞士的山水,法國的舊書攤,談到後來,專談人了。他告訴我留歐中國學生中藝術家,一一舉名的敍述他們的成績。有些是我認識的,大半是我不認識的人,他說中國藝術界的前途是很有希望,我國留學生中雖未見有超人出現,而雋才却不乏其人。
從談不認識的人,漸漸便談到認識的人,後來便談到自己,最後談到人生的悲哀,談到宗教。談話時,是他說的話多。起初還帶幾分拘謹,到八點鐘左右,他用我學生時代的綽號Archbishop我想不到你是這樣有人類的同情性的!I did not realize that you are so human
這一次談話,在我心中很深的印象,使我想要和他再找機會續談。誰知竟再沒有機會了。因為次日他預備要坐飛機赴申,我倆當夜分别了次晨便未會會面。數星期後我在北平東車站接朋友,他與適之慰慈諸友人也在車站,相見時匆匆一握手,半句話都未說,便分别了,誰知這一握手竟成永訣!志摩死耗傳來後,車中長談的經驗像一幅畫圖,我回去重看好幾次。每一次把看鏡的光線重新集中,然而總有許多不清楚處,但有幾點是不模糊的。
……

前天我遇見朋友談到志摩。某君很佩服他的才,很欣賞他的詩,却十分嚴厲地批評他的行爲。他在那裏嚴厲的批評,我祇靜靜的聽。我覺得對於這些取同樣態度的朋友們無討論的餘地。我心中却想到十餘年前在美研究神學時,從我所敬愛的師友中聽到這一件故事:

歐洲某文豪,不羈之才,一生潦倒,死時故鄉社會的評論是非常苛刻。他的親友循例爲他延請宗教師來爲他誦經懺悔。某牧師來時,到了床沿,半響不語,後來雙膝下跪,向天祈禱說:「神啊,我不為這已亡的人懺悔,我要爲我自己求,我要求神賜我勇氣。倘若我有死者的才能的一份,又有他的勇氣,我一生的成功,豈止如此的細微!我何能責他,我既沒有他的才,又無他的勇氣!」

我覺得我們當中應該知道這篇故事的人,不止一兩個人!雖然我始終不贊成他第二次的婚事。
我有一件事,我心中很覺得對志摩不起的,志摩那一夕最後的一句話是用英語告訴我的,我們正站在頭等車與飯車之間說的:「請你爲我辦兩件事,第一你將你得意之作寄我看,我是常歡迎詩的,第二請你替我向陸志韋君與廷蔚索取他們的詩。記得詩刊不是限定一個小團體的作品,我很歡迎大家的好詩。」
這是他與我一生最後的幾句話。千分慚愧,我覺得沒有好詩配入詩刊。志韋近來研究心理很忙,又逢國難加一分忙,我未會向他索到詩來寄給志摩,寄廷蔚的信,雖曾經寫好却留在案上,未曾寄去。
這是我覺得很抱歉的事,志摩有靈,請原諒我!

原載民國二十年十二月十一日北平《晨報.學園》

劉廷芳(一八九一一九四七),浙江永嘉人。民初肆業上海聖約翰大学,繼赴美留學,先入哥倫比亞大學,獲哲學博士,繼赴耶魯大學神學院,研讀神學。九年秋回國,擔任燕京大學神學院長、教務主任,並兼北師大教育研究科主任、北大教育系教授。先生為二十年代著名新詩人,寫有詩集《山雨》一書,十九年十一月由北新書局出版。他與徐志摩同為「文學研究會」會員,亦同為北大教授,對於徐志摩在晨報副刊《詩刊》上提倡新詩運動,深表賛同。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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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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