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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雲遊——徐志摩懷念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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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雲遊——徐志摩懷念集》-2

書名:雲遊——徐志摩懷念集
主編:秦賢次
出版社:蘭亭書店
出版日期:1986/07/15

Excerpt
Kissing the fire/ 梁遇春

回想起志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那種驚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謎,有好像正在一葉一葉揭開宇宙的神秘,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他的眼睛又有點像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彷彿含有無窮情調的眼睛,我所說銀灰色的感覺也就是這個意思罷。
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人世的悲歡,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瑣事,他都覺得是很古怪的,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那麼有興致(gusto),就是說出悲哀的話時候,也不是垂頭喪氣,厭倦於一切了,卻是發現了一朵「惡之華」,在那兒驚奇著。
三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這句話真可代表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隔江觀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裡去,因此過個暗淡的生活,簡直沒有一點的光輝,數十年的光陰就在計算怎麼樣才會不上當裡面消逝去了,結果上了個大當。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的生活就是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於人世的火焰作最後的一吻了。

原載民國廿一年四月十一日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

梁遇春(一九〇六ㄧ一九三二),字取聰,筆名秋心,福建関侯人。十七年六月自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與許君遠同學。在學中,即常投稿北京《語絲》週刊。畢業後,曾任暨南大學外文系助教,講授英國散文一年半;之後離開暨大回到母校,在北大圖書館任事,以迄因病去世為止。梁遇春可說是我國最西化的散文家,作品大多發表在《語絲》與《奔流》月刊上,後來輯成《春琴集》與《淚與笑》二書。梁遇春在《新月」月刊上曾與北大業師葉公超共同策劃開闢《海外出版界》專欄,由其執筆者前後共有十七篇。此十七篇論文以及上述《春醪集》、《淚與笑》二書,前經編者全部编入《梁遇春散文集》一書,六十八年四月,由台北洪範書店出版。

〈紀念志摩〉/ 陳夢家

等候他唱,我們静著望,
怕驚了他。但他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他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破,像是熱情。

他去了,永遠的去了。我們還是常癡望,癡望著雲霄,想再看見他來,像一道春光的暖流,悄悄的來。不能說這全是癡,我們不知忘掉了多少事,惟獨這春光火燄似的熱情的朋友,怎樣也難使我們放下這癡心:我們要的是春光,火燄,要的是熱情。聽這秋聲蕭蕭的摸索四野衰敗的蘆草,我們記起過去的一個秋天:怎樣的那冰涼的秋天躡進我們衰蘆似的心裏,教我們怎樣說,那一刻間不能信的信息,教我們怎樣信,他一飛去的神捷,唉,我們怎樣再能想!
在這秋天的晚上,隔院小廟一聲聲晚磬裊裊的攀附在這一縷靑煙上,遊魂似的継綿,我彷彿聽見他說:我在這裏。我翻開這四册詩集,清水似的詩句,是那些片可愛的彩雲,在人間的湖海上投過的影子。現在那翩翩的白雲,又在天的那方,愉快的無闌阻的逍遙?
我們展開這幾卷詩,是他偶爾遺落下的羽毛,彷彿看見他的輕盈,豐潤,溫存的笑。他的第一集詩——《志摩的詩》——在十一年回國後兩年寫的,那些是情感的無關關的泛濫。那種熱情,他對於一切弱小的可憐的愛心,

給宇宙間一切無名的不幸,
我拜獻,拜獻我胸脅間的熱,
管裹的血,靈性裹的光明;
我的詩歌——在歌聲嘹亮的一俄頃,
   
起一座虹橋,
   
指點著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聲裏消納了無窮的厄運!

……

十五年,志摩在北平約一多子離等聚起一個詩會,討論關於新詩形式的問題,他們在《晨報》有過十一期的《詩刊》。從那時起,他更用心試験各種形式來寫詩,他自認他的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至少是技巧更進步了。那開篇的一首長詩——《翡冷翠的一夜》——雖則熱情還是那末汹湧,但他能把持他的筆,教那山洪暴發似的熱情化做一道無窮止的長河。他向我說過,《翡冷翠的一夜》中《偶然》、《丁當》——《清新》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詩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出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
他的努力永遠不間斷,向前邁進,正如他從不失望的向生命的無窮探究。十年來對新詩這樣不懈怠研求的,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總有一條路可尋,」他說「我們去尋。」我們看他(我們自己要不要慚愧)不管生活的灰塵怎樣壓重他的翅膀,他總是勇敢的。

飛腿,飛腿,飛腿,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但看那生活的逼迫,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人不能受,他忍受。他有一種「信仰的勇敢」,在一切艱難上,他還是急切的求「一條縫裏的一點光」,照亮他的一點靈犀。可惜這世界

不論你夢有多麼圓,
周圍是黑暗沒有邊。

到處有「經絡裏的風濕,話裏的刺,笑臉上的毒」,但是「兇險的塗程不能使他心寒。」有時候他

陷落在迷醉的氣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但他還是「迫急的想望,想望那一朵神奇的優曇。」我們全是大海上飄浮無定的幾隻破帆,在蟒綠的海濤間,四下都是險惡,志摩是一座島,是我們的船塢。這生命的道路太難走了,崎嶇,曲折,和無邊的陰黯,一聽到

他唱,直唱得旅途上到處點上光亮,
層雲裏翻出玲瓏的月和斗大的星,……

我也是這些被唱醒的一個,聽他說:『一起來唱罷!』十九年的秋天我帶了令孺九姑和瑋德的願望,到上海告訴他我們再想辦一個《詩刊》。他樂極了,馬上發信去四處收稿;他自己,在滬寧路來回的頭簸中,也寫成了一首長敍事詩——《愛的靈感》——。他對年靑人的激慟,使人永不忘記。一直是喜悦的,我們從不看見他憂傷過——他不是沒有可悲的事。
二十年夏季他印了第三集詩——《猛虎集》,他希望這是一個復活的機會。集子開篇的一首《我看見你》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首抒情詩。還有那首《再别康橋》,我相信念過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這類可愛的小詩,在他後期寫的更多,更好——我們想不出如何說他好。我們一讀他的詩,只覺得清,——不是淡——清得見底的;雋永,和靈奇的氣息。我們說不對。
我不敢想去年冬天爲什麼再去上海,看不見他了,我看見是多少朋友在他靈前的哀泣。他知道,一定會笑我們忘不了的凡情,他好像說:『我只是飛出了這個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和原先一樣好。趕明兒你們也得來,可是我等不及你們的,我會飛去第三個世界!』呵!你永遠在飛,這世界留不住你!
洵美要我就便收集他沒有入集的詩,我聚了他的《愛的靈感》和幾首新的舊的創作,合訂一本詩——《雲遊》——。想起來使我惶恐,這曾經由我私擬的兩個字——《雲遊》——,竟然做了他命運的啓示。看到他最末一篇手稿——《火車禽住軌》——,只彷彿是他心血凝結的琴絃,一柱一柱跳響著性靈的聲音。
真的,志摩給我們的太多了:這些愛心,這些喜悅的詩,和他永往前邁進的精神,激動我們。這年頭,活著眞不易,「思想被主義姦汚」,感情賣給了政黨。志摩爭的就是這點子「靈魂的自由」,他要感情不給虛偽蒙蔽。他還要儘情的唱,顧不得人家說「這些詩材又有什麼用」。看這十年來,誰能像志摩在生活下掙扎,不出聲的掙扎,撥亮性靈中的光明,普照這一羣人,不知道光明是什麼。
『詩人是一種癡鳥,一種天教唱歌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裏自有另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它把溫柔的心窩抵著薔薇的花刺,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它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唉,這一展翅的飛逝!我們仰望白雲,仰望白雲上的星月,那兒是你!也許你,在另一個世界上,享受那種寂樂;也許你

你已經飛度了萬方的山頭
去更關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但我們還是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二十一年十月杪記於海甸燕京。

(文中所引詩及文句,皆出自志摩集中。)。

原載上海《新月》月刊第四卷第五期,民國廿一年十二月一日出版

陳夢家(一九一一一九六六),字漫哉,筆名阿夢,浙江上虞人。十七年九月考入南京國立中央大學法律系,因學分修满,提早半年於二一年一月畢業。夢家初入中大時,聞一多剛辭中大外文系主任,前往武漢大學。翌年,徐志摩來校,任外文系教授,前後約一年半。二一年九月考入燕京大學國文研究所,二年後畢業。其間,夢家於二一年二月起曾應聞一多之邀,任國立青島大學國文系助教一年。陳夢家與方璋德是徐志摩在中大最得意的二位高足。也是「新月詩派」的二位後起之秀,夢家在志摩生前,為其助編《詩刊》(季刊);逝後又代編遺集《雲遊》,二一年七月,由新月書店出版。夢家早年熱心寫作新詩,後來則致力於甲骨金文及歷史圖錄的研究。著有新詩:《夢家詩集》、《鐵馬集》、《在前線》,《夢家存詩》;小說《不開花的春天》等;編有《新月詩選》。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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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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