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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9 04:58:42瀏覽209|回應0|推薦8 | |
Excerpt:《如刀的書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文學自省》 儘管和我一樣,試圖從自己的過去裡挖掘真相,安妮.艾諾的書寫風格與形式卻和我長篇大論、錯綜複雜的文本大相徑庭,她堅定走險的意志、絕不欺瞞的書寫、刀刀見骨的文字,以及把生存必經的痛苦、愉悅和它的複雜公諸於世的做法都是我二十年來敬佩她的原因。我欽佩她總是能從必然複雜且滿溢的感受、思緒與情感中提煉出精華,寫出極簡的文字,看似清楚易懂,但寫作過程的艱辛和解讀的困難卻並未因此而被抹滅,反而在整個敘事中隱約顯現。我欣賞她不用隱喻、不多矯飾,如琢磨過的燧石般正中要害,剝皮見骨;而這種風格近年來又愈發強烈,她冒著更大的風險,如昆蟲學家般要求精確的描述,並往界限探索,把能說的與不說的都推到極致。 …… 訪談一向被視為「次要」的文類,對我來說卻是揭示文本內部隱含意義最合適的方法,或許能透過外部的刺激,開啟幾扇新的門窗。最好的情況下,這種文類甚至可以引領我們探訪文本從未踏足的幽徑,這也是安妮.艾諾願意帶著嚴謹與贊同的態度欣然參與我這個已進行多時的計畫的原因。這一系列的對話實際上應該看作單一訪談,安妮.艾諾前後一年的回應串成了一個完整的問答。我們完全憑藉遠距通訊,在我和她這兩極與兩塊大陸之間,以電子郵件的節奏進行。 ——費德里克—伊夫・吉奈 二〇〇二年六月二十八日 以普魯斯特之名,在沒有閱讀安妮.艾諾的任何作品之前,我想本書已有其參考價值。 關於書寫,我相信還是存在著許多想像和可能性吧! 書名:如刀的書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文學自省 L’écriture comme un couteau 作者:安妮・艾諾 , 費德里克-伊夫・吉奈 原文作者:Annie Ernaux, Frédéric-Yves Jeannet 譯者:許雅雯 出版社:啟明出版 出版日期:2023/07/05 [內容簡介] 在大約一年的時間內,透過電子郵件,作家吉奈向艾諾提出關於寫作的提問。 …… 在這本書中,讀者將一窺這位偉大作家的見解與心靈,無論是實際書寫過程中各種環節的拿捏,又或者是書寫的動機,以及其背後的想法、觀念與對世界的理解。這是一場安妮・艾諾的文學自省,也是一堂難能可貴的寫作大師課。 [作者簡介] 安妮.艾諾(Annie Ernaux) 一九四〇年出生於法國諾曼地,當代重要作家。一九七〇年代取得文學高等學位後開始於中學任教,並持續教職相關工作三十年。一九七四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空衣櫥》,從自身經驗出發描述了一名女子的非法墮胎,展開終其一生探索回憶、慾望及「自傳體敘事」的書寫生涯。一九八三年出版《位置》,以平白樸實卻精準銳利的語言描述了勞工階級父親的一生,獲頒法國文學大獎荷諾多獎,並確立了揉合文學、社會學與歷史的獨特書寫風格。二〇〇八年出版的《悠悠歲月》將橫跨六十年的個人經歷與集體歷史相互交織,被視為代表著作,獲頒包括莒哈絲獎、莫里亞克獎、尤瑟納獎在內的諸多獎項。二〇二二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 費德里克-伊夫・吉奈(Frédéric-Yves Jeannet) 一九五九年出生於法國格勒諾布爾,是一名作家與教授。曾於美國紐約、紐西蘭威靈頓的數所大學教授文學,後移民至墨西哥。曾出版《旋風》(Cyclone)、《仁慈》(Charité )等小說作品。 【Excerpt】 吉奈:我可以理解您對訪談內容抱持保留的態度,這種形式的文本焦點確實與文學書寫不同;然而,在我看來,這個文類雖新穎,卻也並非從未出現過,例如歌德(Goethe)的談話錄或凡爾納(Jules Verne)的訪談,或許不僅可以作為回溯作者書寫軌跡的資料,也能和日記或書信往來一樣,在「文學」的書寫之外,另闢一條平行的探索之路。這條路確實有風險,然而這種對話問答的形式可以呈現出作品中沒說的,或以另一種方式述說。您若同意,我會試著逐步引導您探索他方(ailleurs)。 艾諾:如我先前所言,談論我的書寫和書籍時,我擔憂的是說出來的都是在事後合理化過的東西,都是行踏後才成形的道路。不過如果我們的對談,如您所言可以帶領我探索他方,那有何不可,我願意同行。 吉奈:首探「他方」,就從字面意義開始。經常聽到您在各地旅行,可是您卻從未在書中詳細描述。除了簡單交代旅行資訊和背景外,書中幾乎沒有其他痕跡。旅行對您的書寫有什麼特殊意義嗎?您認為自己只是埋首書桌、伏案擊鍵的作家嗎? 艾諾:十五年來,因為書籍出版的關係,我多次造訪歐洲、亞洲、中東、北美等地,也因此圓了我的兒時夢想,離開這裡,看看世界。除了露德(Lourdes)的朝聖之旅外,我直到十九歲前都沒有走出諾曼地,二十一歲才造訪巴黎。然而,身在國外旅館房間裡的我經常會突然一驚,不知為何身在此處,也沒有愉悅的心情。就像個臨時演員走進一部電影。日本的、韓國的、埃及的⋯⋯旅行期間,我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感受。這種旅行,可以說是出差,都是有人安排好的,路線也都規劃妥當了,我並沒有真正融入當地的生活。可我小時候夢想的是冒險之旅。這種型態的旅途上沒有冒險。再者,我需要反覆體驗一件事,才能真正說自己經歷過。例如威尼斯,我去了十多次,也為它寫了一頁又一頁的記錄——我的私密日記。我總是把自己的感受和所見所聞記在私密日記裡。但絕不在旅行期間寫書。既無暇顧及,也無能為力。這些與學生、作家或記者的座談活動讓我有正當的理由旅行,卻也讓我活在表面,和真正的自己分離。這種感覺並不難受,反而構成了就辭源來說最美好的假期,一段空白的時間。但我無法在這樣的空白中待太久,不能超過一星期。特別是正在寫某個東西時。這種時候戶外是我的囚房,真正的自由在我拘禁自己的書房之內。唯有在內,我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並不是因為我是個作家,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個作家。我只是個寫東西的人,覺得不得不寫。如此看來,並沒有特別強調的必要。 吉奈:您在探索其他書寫形式時,是否感覺到已經無法再走回小說之路了?您是否和我一樣,覺得小說的發展在二十世紀時已經走到了極限? 艾諾:一定要拿「小說」來對照嗎?所謂的小說其實早就不存在我的世界裡了。在我看來,這種形式對人們的想像力和生活的影響已大不如前(千萬不要把媒體的反應和讀者的反應混為一談,即使這兩者在某個時刻上似乎會有交集)。文學獎持續肯定小說——這並不代表它活力十足,只是證明了它的經典地位——與此同時,另一種形式正在逐漸發展,延續了二十世紀前半葉的重要作家如普魯斯特和賽林(Louis-Ferdinand Céline)這些超現實主義的創作,更突破了某些界線。例如布赫東的《娜嘉》(Nadja)個就是展現我們現代性的第一個文本。 文學教科書、高中會考和中等學校教師資格的文學組考試都把「小說」視為必要,要求舉例立論。一般言及書籍時,「小說」一詞能指的範圍愈發廣泛。雖然仍有死忠支持者為「虛構書寫」辯護,但我們都很清楚,說到底,標籤和類型根本就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能顛覆感受、打開思想、夢想與慾望,還有陪伴,有時也能激勵我們書寫的書。盧梭的《懺悔錄》、《包法利夫人》、《追憶似水年華》、《娜嘉》、卡夫卡的《審判》、培瑞克(Georges Perec)的《東西》(Les Choses),這些作品的標籤都早已不復存在,不過它們是否曾經有過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吉奈:您是一位心思鎮密的讀者,我認為您對文本,無論是您自己的或是他人的,都有很清晰的理解。除了您在前面提過的那些超現實主義與新小說的作家外,還有哪些時代較早的作家對您敏銳的,或如您所言「鋒利」的、有助於探索真相的書寫產生了影響?蒙田嗎?或是盧梭? 艾諾:我還是想從最初說起,談談從我還小的時候起,直到成為青少年,甚至更大之後,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閱讀對我來說是什麼。這種對閱讀的想法,在我開始書寫後便逐漸消失了。過去,閱讀就像另一個生活,我能花上好幾個小時,在書籍之外輪番扮演奥立佛.崔斯特(Oliver Twist)和郝思嘉(Scarlett O’Hara)等等在連載故事裡讀到的英雄。而後,它又成為我認識及解釋世界與自我的方法。 …… 我的閱讀量很大,來者不拒,除了《咆哮山莊》、《惡之華》外,也看Delly、伊利莎白.巴比耶(Élisabeth Barbier)和她筆下那些《莫加多莊園裡的人們》、克朗寧(Cronin)、丹尼爾.格雷(Daniel Gray)。事實上,關於閱讀,有件事讓我感到驚訝,我發現對我的人格和青少年時期產生影響的,並不只有後來才真正體會到美好且充滿力量的文本,或許有些我現在甚至無法理解——除了《嘔吐》(La Nausée)或《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這種顛覆性的作品外一只能用看好戲、幽默或諷刺的態度看待的小說,在當時對我的影響更為深刻,只是我現在已記不得了。這是針對閱讀的壓抑記憶。 …… 想當然爾,我對這些作品的書寫不感興趣。在開始上文學相關課程前,我完全不懂怎麼分解內容與文字。有段時間,我欣賞沙特、史坦貝克(Steinbeck)和福婁拜。而後,又喜歡布赫東、吳爾芙(Virginia Woolf)和培瑞克。我覺得,即使到了現在,我對書寫的形式似乎仍然沒有那麼感興趣,反而是作家的寫作計畫和透過文本實現的理念才是我關注的重點。如果我對一個計畫無感,就完全無法喜愛,例如格拉克(Gracq),還有相較之下稍微多一點興趣的莒哈絲(Duras)。 吉奈:您認為閱讀是書寫的延伸,還是書寫的動力(或者相反)? 艾諾:我直覺想回答您「不是」。不過在仔細思考後,我會說「現在不是了」。閱讀在我生命的某一段時期扮演了重要的鼓吹角色,正確來說是在二十到二十三歲之間,就在我打算開始寫東西和動筆之際。…… 一九七二年初,我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我的書寫計畫對我來說變成生存的問題,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我妄自認為那件事沒有人做過。我從未看過有人寫出我內心的感受——簡而言之,就是在受了教育後,從被支配的世界進入支配者世界的過程中產生的感受——當時有一本書,在某種程度上,給了我力量把這種感受說出來,把我推上前線,面對這則「故事」,這本書是我在那年春天讀到的布爾迪厄和帕斯隆(Jean-Claude Passeron)合著的《繼承人〉(Les Héritiers)。我還記得某一天,我在安納西(Annecy)當地的書店為國中圖書館選購文庫本書籍時,內疚感油然而生,怪自己沒有執行我那些計畫,那些在我看來比我手上正在翻閱的其中幾本小說更重要的計畫。事實上,如果我們沒有這樣的自信,也就沒有必要寫了。而我在那年提筆寫了《空衣櫥》。 這本書出版後,我成了公眾人物——雖然是在有限的範圍,而且離巴黎很遠——成了一個「寫書的人」,我決定繼續寫下去,也因此開始更大量地閱讀,彷彿我必須跟一些近代和當代的作家對話,也許也因為我還沒弄清楚自己寫了什麼,大量閱讀能幫助我給自己定位。我讀了賽林的作品,在那之前我只知道《絕夜旅》(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因為有人認為我寫的東西和他的作品相似。接著我又看了麥爾坎.勞瑞(Malcolm Lowry)、沙林傑(Salinger)、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貪婪地把它們吞下去。還有法國比較當代的小說家,我記得看了羅傑.柯尼葉(Roger Grenier)、伊內絲.卡格納蒂(Inès Cagnati)——她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值得更多人關注,例如《瘋狂的天才》(Géniela folle)——還有賈克.波瑞爾(Jacques Borel)等。我看書的方式也改變了不少,多了一些批判,關注的重點多在技術層面。我有一本筆記以此為主題,寫普魯斯特和《追憶似水年華》——可是我忘了什麼時候寫的,大約是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二年間吧——寫的東西大致像是我十五年前讀這套書時是純粹以感性去閱讀的,沒有思考它是「怎麼寫的」,但現在的我對文本的結構更敏感了。 吉奈:莒哈絲的作品的確很多元,而且與歷史性沾不上邊。可是我覺得她和格拉克都是身於「文學之中」、「書寫之中」的作家。對我來說,我喜愛的作家和讀不下眼的作家之間只有一個無法清楚表述的差別:一邊是難以定義的「文學」,另一邊是其他作品。而這區別的標準應該是在於文句、風格和書寫計畫。可是當您說比起風格,您更在意「作家的寫作計畫和透過文本實現的理念」時,我便理解您堅持探索的事了,而且也從這些話裡明白了您的觀點。 艾諾:無論是普魯斯特、雷希斯或超現實主義的實踐,我們確實都很難切割作品的企圖與書寫本身。然而,我和您一樣直覺認為作品的背景、目的和它所探求的意義——這一點和生活息息相關——都比風格更重要。《墓中回憶錄》(Mémoires d’outre tombe)裡有許多精彩的段落,但我對夏多布里昂的書寫——形塑了他的形象與生活方式——沒有什麼想法,可是斯湯達爾(Stendhal)的《亨利.布敘拉的一生》(Vie de Henry Brulard)就讓我深感共鳴。普魯斯特的文字有故作風雅之味——我說的是關於山楂花的部分,幾近矯情——我不太欣賞,然而他做的事、《追憶》的結構都令我讚嘆不已。有時我也會對娜塔麗.薩羅特(Nathalie Sarraute)感到厭倦,但她的作品以「潛台詞」帶出她揭示社會生活問題的慾望,探索人與人的關係中最細微的思考與行動,我認為至關重要。超現實主義運動中,最令我傾心的是完全的顛覆,這一概念是該運動早期文本的核心,如阿拉貢的《放蕩》(Le Libertinage)或《黃金時代》(L’Age d’or)這樣的電影。布赫東在我心裡最重要的是他的探尋,這種探尋貫穿了他的文字,在《娜嘉》一開頭,他就對「我」的本質提出疑問,想知道「我到這世上來的目的為何,而我又帶來什麼獨一無二的訊息……」此外,還有布赫東充滿感性與反思,絕不妥協、不讓步的特質。至於雷希斯,他的探尋展現在語言、文句和從童年裡汲來的字詞,這一點和我一樣,不過,不同的是,回憶為我帶來的字句幾乎都是從他人嘴裡說出來的,這些字句為我製造了接觸社會與歷史的機會,我因此得以解讀過去的現實,《一個女人》裡我的母親說的話就是這樣的。 吉奈:書寫對您來說,是否跟普魯斯特一樣,是「唯一真正經歷的生活」? 艾諾:普魯斯特是這麼說的:「真正的生活,最終得以揭露而見天日的生活,從而是唯一真正經歷的生活,就是文學。」(《追憶似水年華7——重現的時光》,聯經,2015)我要特別強調「得以揭露而見天日的生活」,因為它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若要我給書寫一個定義,就該是如此:透過書寫探索那些無法用其他方式,例如言語、旅行、表演,發現的事物。甚至是反思都無法做到的。要去探索一個在下筆前不存在的東西。這就是書寫的樂趣——也是驚恐——所在,因為我們無法知道它會帶來什麼、發生什麼。 吉奈:閱讀您近來的作品,內容令人著迷且心生暈眩,不禁想問:循著這條路可以走多遠?讀完後,我又總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您一直在往前推進。您問過自己要走到哪裡嗎?是否有過遲疑的時刻? 艾諾:我不確定是否真的了解您的問題,同時卻又頗有所感。我想是因為您和我一樣,把書寫看作是一種探尋,一種危險且責無旁貸的事。書寫固然存在某種迷思,認為它是一種磨難——福婁拜——或普羅米修斯式的追尋——韓波,這種想法的確有可取之處,但也必須承認,有時令人感到厭煩。然而,我也的確是把書寫看作瞭解事情的一種方法,那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所以必須一直前進,盡可能地走得更遠,儘管不知道意義何在也要走下去。在我回覆這個問題時,我想起了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vsky)的《罪與罰》中一句關於主角拉斯柯尼科夫的話:「為了生存而活著嗎?可是他本就甘願為思想、為希望、甚至為幻想千次獻出自己的生命了。他一向認為,只有活著是不夠的;他總是希望生命能有更大的意義。」我把這段話寫在一九六三年的記事本開頭,牢記著它。那一年我寫完了第一本最後沒有出版的書,也經歷了很多人生大事。這些別人說的話,也是我們的真實感受。單單活著是不夠的…… 紐約—巴黎,二〇〇一年六月至二〇〇二年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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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