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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陳宛茜的《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
2022/09/10 05:28:31瀏覽431|回應0|推薦9

Excerpt:陳宛茜的《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

我們這一代,成長於解嚴後的出版黃金時代,作家是一個耀眼的夢幻行業。受到廣告和電視電影的影響,我總以為作家的書桌應該位於咖啡館之中,生活中沒有柴米油鹽,寫作是一件多麼唯美浪漫的事。當我走進這些作家的書房,卻發現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走進咖啡館。許多人的前半生在戰火離亂中度過;許多人的書桌立於戰場上、陋室內,在倉皇的流浪旅途之中,或是在多年以後對家鄉的渴望之中。
……
許多作家我只見過一次。他們對我來說像個謎,只能透過閱讀他們的文字,用一生的時間,逐漸解開這個謎。
——
陳宛茜,〈自序:台下的人生〉

印象中看過幾位記者作家的作品,像是陳柔縉的《宮前町九十番地》,房慧真的《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寫作實力都很堅強。

近日找到任職報社文化記者陳宛茜的《我們不在咖啡館》,她的人物側寫及短評,文字相當成熟老練,亦有自己的獨特觀點,值得推薦一讀。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4383
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
作者:陳宛茜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日期:2020/11/04
語言:繁體中文

書中梭織長達六十年的臺灣藝文風雲,以及作家傳奇:金庸、平鑫濤、瓊瑤、沈君山、齊邦媛、張愛玲、林良、李碧華、張曉風、鄭清文、鍾曉陽、張拓蕪、白先勇、黃春明、二月河、章詒和、王大閎、孟小冬、郭敬明……這些「說故事的人」,在大時代裡迭宕起伏的生命;還有臺灣書店的傳奇「明目書社」賴顯邦、明星咖啡館、收書人樂伯,以及文化江湖的各種觀察,例如「灣生回家」田中實加事件等等。這些是陳宛茜多年來在藝文界耕耘、沉澱之後,為他們和他們的時代,更為我們這一代,留下紀錄。

作者簡介
陳宛茜
臺灣大學歷史系畢業,倫敦大學瑪麗女皇學院城市文化研究碩士。廿一世紀初開始擔任聯合報文化記者迄今,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獎、吳舜文新聞獎、兩岸新聞報導獎。

Excerpt
〈收書人樂伯〉

「我只要看過這個人的書橱,就知道他的人生故事。」樂伯只肯讓我們拍背影,他坐在板凳上,凝望著對面山腰上繚繞的山嵐,背影悠悠映在身後寂靜的山路上。
沿著九份繁華老街往上走,穿過長長人龍、商鋪、小販的吆喝與遊客的嘻鬧,過橋、上坡……當人聲消退,你的心隨山路愈走愈清明,就會看到樂伯開的二手書店。九份雖是知名觀光景點,但多數跟著觀光指南的旅人不會來到這裡,若不是跟樂伯約了採訪,恐怕我也不會走到這裡。
這長長的山路就像長長的人生,能不能走到樂伯這樣的境界,每個人的際遇都不同。
位在山城的繁華盡頭,樂伯二手書店不到二十坪,沒有任何裝潢設計,書架、書桌都是樂伯在街上拾回的二手家具。在注重裝潢設計勝過書種、不複合經營就什麽都不行的年代,這樣素樸的純種書店應當是絕種了。
……

「一座書櫥是一個人的回憶錄。」收書這麽多年,樂伯養成進門先看書橱的習慣。「在人生的盡頭,你會留下什麽樣的書?什麽階段的回憶?」樂伯說,書櫥就是一個人的生命歷程。
他總是停下來,仔細瀏覽一遍書櫃中的一本本書,彷彿重新走一趟主人這一生的內心世界。


〈步登公寓作家〉

按下門鈴,對講機裡傳來的聲音磁性而神秘,主人彷彿住在另一個時空。確認身分後,鐵門瞬間彈開,年深月久的鏽蝕氣味迎面撲來,一道漫長陰暗的樓梯在我眼前展開。循著樓梯一步步往上,經過的家家戶戶雖然鐵門深鎖,卻能聽見門內夫妻拌嘴、孩子嬉鬧或聞到食物的香氣……足以喚醒童年與青春記憶的日常。最後我抵達目的地——作家的門前,彷彿剛走過一趟煙火蒸騰的人間。
因為寫專欄的需要,有好幾年的時間,我每周來到一位資深作家的家中,採訪他們的書房。那時我抵達的多半是四、五層的老公寓,沒有電梯。我總是暗暗擔心這些上了年紀、不良於行的作家會不會因此困居家中、遠離人世,那已是離臺灣文學黃金年代有點遙遠的年代了。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這些我視為日常的尋常公寓,其實是臺北某時期的獨特建築。它們外表看似平凡缺乏個性,不易被記憶描述,內在其實暗自揉入時代氛圍和居民特色,在建築史上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名字與地位——步登公寓。
百年前的上海有所謂的「亭子間作家」,鲁迅、沈從文、梁實秋都是其中代表。
「亭子間」指的是上海石庫門房子中一個特定位置的房間,位於曬台下方、廚房上方。此一住房冬冷夏熱,不宜人居,因此不是當僕人房擺放雜物,就是廉價租給房客,「亭子間」是當時上海住房最窄小悶熱的房間,標誌大作家成名前的困窘歲月。
如果寫作的空間可以將作家分門別類,臺北也應當有一派作家,稱為「步登公寓作家」。
步登公寓是一九六到八年代最典型的臺北公寓,和上海的石庫門房子一樣,都是因應短時間大移民湧入的建築類型。在戰火方歇的年代,大批落臺北的移民意識到臺灣將從異鄉變故鄉,政府推倒戰時敵人留下的日式住宅,緊急興建大量現代公寓。這段時間興建的公寓帶點急就章的克難成分,樓高僅四到五層、無電梯、步行可達,稱為「步登公寓」。
……

我揣想,居住在步登公寓的作家,寫作風格和住在鄉間別墅、電梯華廈的作家會不同嗎?張曉風曾以「可叵」為筆名寫大量洞察世事的幽默散文,是這樣雞犬相聞的居住環境,讓她的筆尖多了人間的煙火味?
……

王文興寫作的地方不在書房,而是家裡走廊盡頭「兩個榻榻米的空間」。王文興說,他在這裡擺上桌椅、小電與檯燈,「什麽都是簡簡單單的」,然而這空間並不全然清靜,樓下是停車處,時有嗡嗡人聲;牆上有窗,但「都是毛玻璃看不清楚」,因為王文興寫作時「完全不需要視野」。
……

作家齊邦媛位於麗水街的舊居也是步登公寓。這是鐵路局為員工搭蓋的宿舍,一九七年代,齊邦媛帶著三個兒子和先生一起搬進,四十年後,公寓裡只剩她一個人。
第一次拜訪齊老師時,我們一起坐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玉蘭花樹。夏日寂寂,玉蘭花瓣靜靜掉落地面,襯著水墨色調的老公寓,好一幅悠長的畫卷。齊老師幽幽說道,大部分鄰居因為各種理由離開,「這裡白天很美,晚上我卻不大敢待在家中,太靜了。」她記憶中的公寓是充滿各種聲響和氣味的。
那時中研院剛為她進行了兩年的口述歷史,累積成厚厚一大疊稿子。齊老師堅持自己一遍遍修改,刪掉枝節、抓出故事的主幹。她堅持要請個好故事,「我是平凡人,但我的故事也是這個時代的故事」。
這個故事就是《巨流河》。
步登公寓是臺北最平凡的建築,步登公寓裡的故事也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故事。
……


〈一直寫一直寫〉

「你們這座島上的人,作家好像特別多啊。」一位法國作家來臺灣小住,發表了這樣的觀察。身為作家的朋友轉述這段話時,臉上表情並非引以為傲,反而有點無可奈何,「希望他沒發現,讀者特別少。」
臺灣作家特别多——這也是我剛入行的第一印象。
……

我成長的年代,作家恆常是報紙中閃亮的名字,一篇文章占據一整個版面,比影劇版上的大明星還星光熠熠。經此事件,我赫然驚覺,這個時代的這座島嶼,「作家」已成隨處可見、無須認證的頭銜。
臺灣作家特別多——這可是有數字認證的事實。十年前,臺灣出書量一年六萬多種,人均出書量排世界第二名。扣掉外文翻譯書兩到三成的占比,將臺灣成年人口數除新書量,平均每四百人,就有一人在這一年出過一本書。
……

和出書量同屬世界級的,還有低得驚人的閱讀量,某年文化部公布閱讀調查數字,臺灣人一年只閱讀兩本書,驚動全國。各方人士口誅筆伐,各界專家從種種角度分析臺灣人為何不愛讀書。隔年文化部再做同一調查,臺灣人均閱讀量急升數倍。
但不論是一人閱讀兩本,還是閱讀十本。一年六萬本的出書量,這些書究竟是誰在讀?
「所以,臺灣是愛書人的天堂 (什麽書都有人出),卻是出版人的地獄 (什麽書都沒人買)。」一位作家下了這樣的註解。
……

是什麽樣的時代,讓人們不愛閱讀,卻熱衷於書寫;是什麽樣的社會,讓人們無法認真傾聽,卻有滔滔的話要煩訴。是什麽樣的理由,吸引這個島上的人一直寫一直寫?
每次想到寫作這件事,我的腦中經常浮現一個人的臉。
他是八十歲的梅遜。接受我採訪時,梅遜已經盲了二十年,完成兩部長篇小說七十萬字。
六十歲時,梅遜白內障開刀,雙眼手術失敗後全盲。這對作家是多麽大的打擊,但梅遜失明第三年就重新提筆。
他的書房位在廚房中,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頭擺了三部錄音機。
三部錄音機各有功能。第一部錄初稿、第二部錄修改的稿子、第三部錄定稿。梅遜寫作時,先念出內容用錄音機錄下,接著放出錄音、邊聽邊寫;重聽一遍不滿意,他再錄、再寫。
梅遜擁有專屬稿紙——一疊三十二開的紙用夾子夾緊,綁上一把算落筆位置的尺。他每寫一個字,就要用尺去衡量下一個字的位置。他說,一開始用鋼筆寫作,常常寫到墨水乾了還不知道,只好改用飄著香水的原子筆,一旦香味消失,就知道墨水用完了。
寫了二十年後,梅遜可以準確地算出,一支原子筆的墨水可以用多久。
應我們拍照的要求,梅遜按下錄音機,在黑暗中極其緩慢地「爬格子」。閃光燈在他眼前此起彼落,看不見的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沉浸於筆下世界。沒有光的這二十年,他寫了三百萬字。
為什麽要繼續寫下去?

「寫作很痛苦,但不寫更痛苦。」
會當一輩子的作家嗎?
「作家的『家』只是一個普通的名詞,就像農夫的『夫』、律師的『師』、歌星的『星』、演員的『員』……都是對人的一種稱謂,沒有特別的意義。三毛說過,作家就是『寫字的人』。」
為什麽現在才開始寫長篇小說?
「眼睛看不到,有好有壞。不方便,但可以專心。我以前不寫長篇小說,看不到後反而寫了」
當梅遜的話語和相機的閃光都在黑暗中隱沒,我第一次聽見鋼筆在稿紙上敲打的聲音,如此沉重、如此充滿力量。
梅遜的長篇小說,寫的是他年少在大陸的經歷。梅遜那一代的人,有一半的人生被拋在巨大的海洋之外,有一段很長的歲月被禁止回憶、禁止訴說。如今,他在黑暗的遺忘之海當中奮力抓著筆,想把失去的東西抓回來。看不見讀者、看不見鎂光燈,梅遜就這樣一直寫一直寫。二十年來,在那樣靜寂而緩慢的黑暗中,他一字字寫下自己的前半生。那些即將消逝的記憶,在黑暗中是否特別清晰?
……

在記憶的黑暗之中,文字是唯一點亮的燈。我們握筆如刀如槍,一如在戰場揚起的塵沙中匍匐前進的兵,不知道這個找不到過去看不到未來的時代,會带我們逃到哪裡。
我們只能一直寫一直寫。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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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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