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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皮埃爾‧巴謝的《入眠之力》之〈奈瓦爾與夢的失卻〉
2022/09/05 05:21:04瀏覽412|回應0|推薦10
Excerpt:皮埃爾‧巴謝的《入眠之力》之〈奈瓦爾與夢的失卻〉

關於奈瓦爾,能夠接觸的很有限,最多是一本詩集《幻象集》加上一本小說集《火的女兒》。

然而,如果讀過安貝托‧艾柯 (Umberto Eco) 的《悠遊小說林》,讀友們可能又會因為艾柯的讚賞而引燃閱讀興趣。

奈瓦爾的作品如何吸引艾柯?如果我們有機會深入研究的話,或許也應該提問:奈瓦爾的作品如何影響普魯斯特?


https://www.sanmin.com.tw/Product/index/010198276
入眠之力:文學中的睡眠(簡體書)
作者:皮埃爾‧巴謝
出版社:北京三聯
出版日:2021/11/01

睡眠,而非夢,曾被作為思考的物件嗎?它是建構文學的材料嗎?睡眠,過於尋常之事,我們很少去關注它,或者只有在失眠時,我們才會在藥物的幫助下重新找回它。
普里莫‧萊維、蘭波、菲力浦‧雅各泰、普拉東諾夫……眼前這本小書為我們講述了12位作家與睡眠有關的寫作。批評家巴謝以純文學而非神經科學的方式考察上述創作,並發現,睡眠在文學中無處不在,它潛入許多我們未曾注意的文本,在敘事中自主運行,塑造作品,這便是文學中的一股入眠之力

作者簡介
皮埃爾‧巴謝(1937—2016),出生於來自敖德薩的猶太裔移民家庭,法國作家、批評家、文學研究學者,任法國重要文學刊物《文學半月談》編委三十餘年,曾執教於巴黎第七大學,開設著名的研討班感性批評,涵蓋古今經典,尤其是古希臘政治哲學、希伯來典籍和俄羅斯文學。代表作包括文學研究集《入眠之力:文學中的睡眠》《靈魂晴雨錶:日記的誕生》《一到一,文學中的個人主義》,反思冷戰史的《雅西談話》《窺伺,關於意識與歷史的劄記》,及一系列回憶錄式作品《吾父自傳》《彼時的愛》《在我母親面前》等。


Excerpt
〈奈瓦爾與夢的失卻〉

就像有人會失眠一樣,也有人會失夢。《奧蕾莉婭》(Aurélia) 講述的就是一個人逐漸失去夢的故事——不過主人公確實也失眠了。這部敘事作品中處處是夢,滿溢而出,呈現的卻是夢流失的過程。主人公失去的當然不是想像與記憶的能力,也不是以思維生動呈現事物的能力,恰恰相反,奈瓦爾賦予了他一種全景式的、富於細節的幻象,預示了蘭波 (Rimbaud) 筆下那個能把一座工廠真真切切看成清真寺通靈者的出現[《地獄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主人公所失去的,其實是在夢醒時分——尤其是夢中斷或結束時——感知到的自我與自我間的奇特錯位。失去這一能力,就意味著做夢機能被摧毀。另外,《奧蕾莉婭》告訴我們,如果不是醒來的一刻把我們與夢境隔開,就不會有夢。夢因其最後界線而存在,因其被終止、被置於精神的較暗區域,才得以成為夢。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夢只是一個回溯式的幻象 (illusion retrospective,這一說法僅因其作為假說所具有的美感及啟發性意義就得到一些理論家的支持)。夢是清醒思維所力圖掙脫的東西,後者由夢而出——雖常懷留戀,卻能繼續融入現實。還有,我們之所以如此需要夢,其實是為了夢醒時能將心中念頭或畫面沉澱一下,讓頭腦不致昏沉懵懂。
……

瘋人會做夢嗎?會像我們一樣做夢嗎?睡眠與夢境會給予他們重新立足於人類共同基石上的機會嗎?面對這個問題,《奧蕾莉婭》的主人公明確給出了否定的回答,而彼時的他正處於人生中最焦慮、最瘋狂的時期:我從沒覺得睡覺是休息。這話太可怕,足以勸退那些將奈瓦爾推向癲狂的解讀者,且不論他們是心懷鬼胎還是無意而為之。作家受盡這癲狂的折磨,始終想要從中逃脫。這滿口瘋言的人當街脫衣,口誦聖歌,和外國人吵架,甚至威脅人家生命。他迫切要求腦中想法能在現實中獲得成形、驗證與實現的機會。在裡,瘋狂的念頭仍在繼續,也不能令其平復。
……

對於《奧蕾莉婭》的主人公來說,一旦夢開始向真實生活擴散,夢的可能性也就不復存在。讀者一般難以看出這一點,因為奈瓦爾的過渡之筆看上去如此精妙。然而正是在這些過渡地帶,故事的連續性產生了斷裂。比如:夜裡,這親愛的身影更為清晰……”做夢者此時不會再有被打斷的煩惱。《奧蕾莉婭》的最後一章中有一節名為難忘之事”(Mémorables),在這裡作者向人們呈現出那些構成夢、保護夢的邊界徹底消融的過程:另一天夜裡,她已睡下……”我們或許會期待這句話能引出一篇夢之記述,這樣的設置對讀者、對奈瓦爾來說都是一種慰藉。接下來的文字確實描繪了夢或者說某一種夢所包含的典型現象:“……我沒法與她相見……我需付出巨大努力……”但是我們發現,身處所謂的夢境 (“字並未出現) 中的已經接替了前文中那個乞靈的,這一轉變絲毫不曾損害故事的連續性,兩種狀態的交接痕跡極其隱蔽 (這得益於奈瓦爾的完美技藝,他將這一技藝時而擱置時而重拾,收放自如)。正因兩個之間毫無斷裂痕跡,夢才消融了,靈魂出竅的狀態”(cette «sorte dextase»)。在這種狀態中,清醒的意識與有夢造訪的睡眠已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


[
延遲的醒來]

普魯斯特 (Proust) 是個對醒與眠充滿興致的觀察者,他將奈瓦爾認作知己,能看出他夢醒過程中的蹊蹺之處,知道他究竟帶著何種藝術以及怎樣一種瘋癲投入這一過程中。普魯斯特曾指出,《西爾薇婭》第6 (這是極美的一章,講述了少年時期的主人公與西爾薇婭去姨婆家裝扮成新郎新娘的故事) 的迷人之處恰在於主人公前一晚的神遊:他寫到,那一晚他沒有睡。有一刻,身在室外的他處於一種奇特的困意之中,仍能感知事物,因為醒後耳中仍回蕩著晨鐘,但實際上他並未聽見這聲音。普魯斯特表示,《西爾薇婭》的故事講述者正因一夜無眠而與現實隔絕開來。然後,他又以過來人的口吻說起那些 (被失眠、旅行時的震撼以及肉體的迷醉) 在白天的堅石上開鑿出來的猶如福佑的上午時光
至於《奧蕾莉婭》的故事講述者,我們不認為絢爛的夢會在他沉睡的正當時降臨。他在做夢而非睡覺,大多數時候喪失了對夢與眠的分辨,或者說,這差異已降至最小,夢處於睡眠之中、夜色之內,相較於清醒時的浮想或幻想,夢與外界事物較為疏離。夢中出現的事物對信之意願 (比如相信神靈存在、相信靈魂永恆) 造成的阻力更小。夢被逐出睡眠,替代了睡眠,只需以黑夜為幕布便可展開。《潘朵拉》(Pandora) 的故事講述者曾有此類經歷,一句話就把失眠與夢境明確結合在一起:“……夜裡我無法入睡,眼前是一直翩翩起舞的她 (潘朵拉)……”而在另一篇故事中,主人公在敘述戀愛經歷時,提到自己在給奧蕾莉婭的第五封信中曾開心地說起如何以失眠代替蘇醒 (比起蘇醒,失眠本身就給人以更自然的印象,因為無須任何精神之外的干預便可完成)我對她說,您需要在太陽沒升起前很早就起來,可以嗎?首先有個再自然不過的法子,那就是整夜別睡。
《奧蕾莉婭》的故事講述者的整個人生都趨向於一種連續性或者說擴張性,因為他本意即如此,所以他才會說:我與他們 (離世的所愛之人) 之間只隔著白天的時間,我在甜蜜的憂傷中等待著夜晚的降臨。服從於醒睡交替規律的人,因一種不契合性 (non-coïncidence) 而與自我分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不契合性是註定的,讓人無可奈何。主人公所面對的唯一的且相當模糊的阻礙物就是時間。而憂傷這一情緒,最適於連接今昔,貫通時間,把那些不具有實質性中斷的幻覺呈於他眼前。我們前文引用過難忘之事中的一句話,現在這句話的含義驟然明朗:一陣飽含甜蜜的憂傷之情,讓我眼前出現了斑斕迷霧籠罩下的挪威景致……”這段文字不會終止亦不會凝固,可用憂傷來形容:從周日到周日,把所有的日子擁入你神奇的網絡裡……”

……
在《西爾薇婭》中,作者只是隱晦地講到自己與睡眠之間那令人不安的對抗,讀者需具備普魯斯特般的敏感心思才能識出並欣賞其中跡象。相反,在《奧蕾莉婭》中,被失眠所擾的主人公已不諱言其病症,對於他來說,失眠與全無方向的散行閑走已融為一體。他早已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夢。……

……
故事的這一轉折本來有可能使夢與現實分離,但此時卻把二者再次緊密結合在一起。那聲音確是由夢深處而來,本應把人帶回現實:它不屬於夢……我依舊確信這叫聲是真實的……”在夢的合圍下,現實被浸染,被淹沒。前文中的一次醒來經歷同樣遵循這一由失望與猶疑構成的情感結構:我不由得發出驚叫,這叫聲把我自己嚇醒了。我們的確常以這種方式逃離噩夢,不過在奈瓦爾所設置的情境中,從夢深處醒來這一行為有著特殊的意義,像是躲避真正醒來的一種詭計。
《奧蕾莉婭》中有段頗為離奇的文字,描述了主人公被關在巴黎市外一所精神病院時產生的胡思亂想,讓讀者更清楚地見識到什麼是並未真實發生的醒來。人物正因不曾真正醒來才得以避免與現實正面對決,避免幻想破滅。……


……
《西爾薇婭》有種讓人不安的魅力,其奧秘恰在於此——這一點在第9章體現得尤為明顯,我們對此已有所提及:我一點也不想睡覺……而大家都因歡慶一夜太過疲乏而睡去。不過在《奧蕾莉婭》中,這一傾向卻被反轉或者說被化解,失去了意義,頻繁活躍的精神活動蓋過了一切。此時,清醒不再意味著放下念頭,反成為一種累積。夢裡率性而為的思維,醒後卻找不到進入平凡瑣事的門徑。難忘之事前面緊挨著的一段話就呈現了夢與醒逐漸同化的過程,起頭一句是:那一夜,我做了個美妙的夢……”,結尾另有對稱之語:這場夢在我心中播撒下的歡樂讓我擁有了一個美妙的夢醒時刻。裹挾在夢中的夢醒予人以召喚之機,然而被召喚的不是現實真相,而是夢的物性我想有個物質標記,來證明那些給予我慰藉的形象真實出現過,於是在牆上寫下:昨晚,你來看過我奈瓦爾的手稿明確表現出,這段不同尋常的文字出自一個清晰的、有意識的頭腦。通過這段話,信之欲已帶著它不可抵擋的威力——這也是一種剝奪之力,出現在讀者眼前。而一直注視著奈瓦爾且使其有所見的,正是他心中深深的疑慮,因為他無法將自己固定在唯一的信仰裡,如果讀者已掉入作者的圈套裡,就會很難察覺到這一點。作者對一切信仰都懷有同理心,包括構成夢的信仰,雖然他對後者並無偏愛。如果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明白奈瓦爾這段話的意義:我在牆上寫下:昨晚,你來看過我作者對於幻覺的依賴,此刻赫然展現於讀者眼前。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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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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