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把生活重心放在朋友的交往、愛情的追尋上,即使後來我弟出事,讓我眼光焦點轉回家中,我還是完全忽略掉我爸媽之間的感情變化。
打小時候開始,我待在我媽身邊,聽她跟手帕交談起跟我爸的種種,心裏懵懂,但總能描繪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及長之後,習慣他們爭爭吵吵的相處模式,也認定柴米夫妻就是如此,我從來沒想到去探究他們之間賴以生存的究竟是愛,還是其他我不明白的東西?甚至由此聯想到他們的性關係都令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從來沒有見他們親密過,也沒聽他們相互說過任何有如戀人般甜蜜的話語。他們的相處是那麼尋常不過,對我而言,卻仍然是個謎。
我爸媽當然不是忽然變老的,但如今觀望他們已逐漸灰白的頭髮,就很難想像他們曾經年輕過。不過老夫老妻,為生活瑣事爭吵、為有錢沒錢煩憂,要不就是擔心我遲遲未嫁,我弟遠在異國,盼他衣錦榮歸的心越來越沒有依靠。除此之外,我從不覺得他們還需要什麼或渴望什麼?
當我媽親口告訴我「我爸有外遇」時,我幾乎想大笑,怎麼可能?那時我爸在縣府已當上主任秘書,就等著要退休。雖還保持不錯的身材,灰白發色在太陽下依然有著閃亮光澤,還有他那整齊的白牙齒,笑起來仍很耀眼,比較起一般人他還算是相當體面的。可是他畢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何況還是我爸爸,我直覺就是我媽瘋了,要不就是已步入更年期,容易胡思亂想,說我爸有外遇,怎麼可能?
我媽給我聽電話錄音,還有一疊影印的書信。我剛開始還啼笑皆非,心想我媽竟能如此專業,收集到這麼多的罪證?可是等我一封封看那些信,我的一顆心逐漸往下沉。那些字跡絕對是我爸的,可是信裏所流露出的熱烈情感卻是十分陌生,那真的是我爸嗎?那個被他喚作「親愛的芳」的女人又是誰?
我滿腹狐疑的看完那些信,大約知道這個所謂「親愛的芳」是縣府福利社的小姐。從信中看來,我爸已對她著了迷,不但字字句句強調他對她感情的依賴和信任,最教人難堪的是他竟把我家許多私事都告訴她。我爸難道昏了頭?一個有地位有家室的老男人,竟然會愛上一個福利社小姐,我真想看看那個「親愛的芳」究竟有什麼能耐?
我真的無法相信,就像當年我也不相信我那未滿十八歲的弟弟能讓人懷孕。那時我爸就像一家之主,反觀我媽的驚慌失措,表現得多麼沉穩冷靜。此刻我媽就坐在我身邊,蒼白臉色一語不發,嘴角肌肉不住顫動,顯然正在極力忍受難堪的情緒。等我看完信,整顆心已被疑惑和驚訝塞得滿滿的,其他再也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該安慰我媽還是做什麼更有建設性的事,想必我媽也在做一些無謂的心理掙扎。兩人持續沉默好久,她終於開口說要去看看那個女人長什麼樣子?我勸她要冷靜,不要做傻事。她說她只想在一邊偷偷看是誰就好,要我陪她去。
即使覺得荒謬,也敵不過強烈的好奇心。我還是跟我媽開車到縣府,在它門口不遠處等待著,像個賊般窺視進出的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下班的時間已迫在眉睫,我們倆的眼睛更不敢輕忽,生怕錯過什麼。我不只心跳加速,也很心虛,因為那時我正與一個有婦之夫來往,很自然會聯想到當我在監探別人的同時,也會有人在監探我嗎?或是我再怎麼武裝自己,也難免為自己身為第三者自艾自憐,那個「親愛的芳」也會為情所苦吧!她一定還不知道我媽已發現她的存在,而且大禍眼看就要臨頭了吧!
下班時間一到,從門口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任何一個女的出現都會教我們心神一緊、眼睛一亮,是她嗎?太年輕,太老,或實在是太醜了;條件太好也不可能,犯得著嗎?太嚴肅不像能勾引男人,太開心?我搖搖頭,確信做個第三者鐵定是快樂不起來。
縣府門口出來的人越來越稀落,我忽然覺得好愚蠢,我們不但不能確知誰是「親愛的芳」,連我爸都一直沒出現,更何況他們也不可能公然出雙入對。即使安靜等候,我們都沒注意到夜幕已整個放下,一盞盞路燈不知什麼時候正悄然亮起,整棟沉浸在黑夜的縣府大樓都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我媽還不死心,暗沉的臉上,充滿怨怒的雙眼仍閃著刺人的光亮。我說別傻了,回家吧!我媽整個緊繃的情緒這才慢慢崩潰瓦解,軟弱無力的靠在車座椅背上,失魂落魄看了我好久,神色中有幾分失望,而且讓我覺得是針對我。果然,她又把臉轉向另一邊,車窗上映照著一張蒼老憔悴的面孔,她立刻避之不及的閉上眼睛。我想依她的個性,不是不想吵、不想鬧,她已經筋疲力盡,她的心一定整個都碎了。
回程的路上,我心裏仍有太多疑問,我問她怎麼會知道我爸有外遇,有多久了?我媽說從我弟離婚以後就覺得我爸不對勁,她似乎又回想起我爸當初所顯露出的種種蛛絲馬跡,恨恨的說:「他其實整個人都變了,還以為能夠瞞得了我?」那時候她也只是懷疑,又很害怕是事實,也不敢真的去求證什麼;可是心裏的陰影越來越深,逼得她非得去面對不可。我媽哀怨的眼睛此時終於落下淚來,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她掉眼淚,她說:「當初要嫁給妳爸,娘家每個人都反對,我也真的很害怕妳爸會不顧我們回大陸去。那麼多年過去,雖然兩人常吵架,但那種擔心受怕都已經忘了,誰曉得臨到老還要忍受這種折磨!」
直到她有意學會在電話錄音,還有無意中又讓她撞見那些書信,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可是她仍舊不動聲色,不是她理智的以為維持和諧假像,好過相互撕破臉的難堪,她是完全的不知所措,否則平常稍有不順心,在我爸面前幾乎是張牙舞爪的她,面對這麼大的衝擊,怎麼可能只是暗地裏忍氣飲恨?
我也同樣怯於面對,尤其越近家門,車子的油門就越踩越松,要不是我媽在旁邊,我真想掉頭逃開。但我想其實她應該比我更想像只駝鳥把臉埋進沙子裏。她之所以會把這件事告訴我,無非是要抓個幫手,替她出面,甚或代為承受。
一個是我媽,面對自己結縭三十幾年的丈夫有外遇,是很殘忍也很不公平;一個是我爸,若是在耳順之年自以為尋獲了真愛,是否值得同情也該被祝福?一個是跟我一樣搬不上面的第三者,我可以深刻體會出她的痛苦和無奈,若是她真的很愛我爸,真的像我爸信中形容的那麼善解人意,種種貼心都是他一生在我媽身上所渴求不到的,我除了應該因我媽必須鄙視她,難道就不該為我爸而感謝她?
很多事情都不是那麼絕對,雖不合法,法外有情,雖不合理,情有可原,只是人一旦放下感情,處理事情偏偏絕對到底。
還好我爸不在家。這一整天我和我媽情緒都處於緊繃的狀況,至此終於松卸下來。我媽坐在偌大的客廳逕自發呆,臉上除了疲憊,看不出其他表情。我第一次覺得家裏好冷清,我爸不在,我弟又遠在美國,我跟我媽兩人也相對無言,一種絕望的安靜充塞在彼此胸臆間,竟然比痛苦還要令人難以忍受。事情不但沒了,而且還沒開始呢!照理說我爸此時應該在家卻不在,我和我媽互看了一眼,他一定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驚動了我們,雖電話就在我媽伸手可及處,但我媽眼一抬,求救般示意要我去接。她那種避之不及的逃躲心態,令我心痛難忍,面對這樣的打擊,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憤怒、咆哮,她應該像電影演得那樣,去剪破我爸的西裝、砸爛他的書桌,或去哭、去鬧,可是她竟只是這樣隱忍、壓抑,甚至連一通可能是我爸打來的電話都不敢接。
那通電話真的是我爸打來的,他說他打了好幾次電話,現在才找到人。問我們去那裏?他在電話那頭的口氣尋常,說:「我今天到北部出差,晚上不回去了。」這分明是謊話,可是我只是「哦」了一聲,既不拆穿也不質問,然後十分不甘的就任他掛了電話。我跟我媽一樣,除了消極避開,其他只有束手無策。
我媽雖不願接電話,卻早豎起雙耳,我掛下電話後,她還明知故問:「是不是 妳爸?他說什麼?」然後她又氣急敗壞的嚷道:「他出什麼差,明明就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妳還真的信了?」是不信,但他這麼說,我能怎樣?我媽手指著我,竟把所有怨怒發在我身上,說養我有什麼用?既不能依賴,又不能替她出氣;又說我是女的遲早是潑出去的水,又想起我弟遠在美國,連人都見不到,自怨自艾了許久,直到我雖不忍離她而去,也不得不把臉避開。她的聲音從激越到嘟囔,又從嚎啕到哽咽,最後又複歸平靜,想必真是萬念俱灰了。我勉強打起精神要安慰她,卻見她神情恍惚,思緒似乎已飄到無窮遠處,又是視我如無物,又是喃喃自語道:「你們都靠不住,如果妳那個弟弟還在就好了,也不致一點依靠都沒有。」
我再聽這話,除了還是疑惑,也忍不住生氣了。我質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又再度驚醒過來,還是那副神秘莫測的表情,可是我再也不能善罷甘休,我幾乎是咄咄逼人,一而再、再而三逼問她。我媽顯然被我的堅持嚇壞了,終於吞吞吐吐的說出真相,而且明明屋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偏偏要像見不得似的在我耳邊低語:「妳本來還有個弟弟的。」我從七歲就知道了,事實上呢?她說若不是我爸──,一想起我爸,她立刻又張牙舞爪起來,憤恨的說:「我本來要生下的,可是妳爸堅持要拿掉,我沒有辦法!」困擾我多年的迷團終於真相大白了。我真不知該笑還是氣,我媽經年累月懸掛不去、口口聲聲可以依賴的,竟只是個未成形的孩子,還因此置活人於不顧!這麼多年來,我雖不算孝女,卻也善盡本份;何況才不久,我才像個傻子般陪她在縣府門口等一整晚,就為了等我爸和他的情人是否會出現?
可是在她的心目中,我不過是一盆等待被潑出去的水,甚至還不如一個根本不成形的生命。我越想越氣越不值,忽然有所察覺,又逼問她:「妳只是懷孕把孩子拿掉──」它明明也還不能算是個孩子,我毫不留情的瞪視她,再問:「妳怎麼知道它一定就是男的?說什麼我弟弟,它根本什麼都不是!」
我媽瞠目結舌看著我,然後像汽球洩氣般,整個人軟弱無力的癱瘓在椅子上,然後又開始低聲啜泣起來。此時我心硬如石,只說:「很晚了,該去睡覺了。」說完,就逕自回房。
那晚誰能睡得著?我想起我爸,實在無法想像他和那個女人在床上的情景,那對我而言何只是個夢魘!我媽呢?想必更加輾轉難眠了。
第二天我爸沒有回來,隔天還是不見蹤跡,再隔天,我們對他的不諒解變成憂心忡忡,生怕他會發生意外。我打電話去縣政府問,轉接到人事室,一個小姐說:「主秘請假了。」什麼時候回來?「不回來了。」我更加心驚膽跳,她又說:「主秘辦退休了,他還有一個月的年假,提前走了。」難道──我爸竟和那個女的私奔了?
我爸不但辦了退休,還領走了退休金。對我爸這樣的不告而別,我媽起初沒有很大的情緒反應,她心裏想來也有數,不如避開。要是雙方當面撕破臉,以她猛烈的個性,恐怕連她自己都難料會發生什麼更難堪的事?不管我爸是不是真愛上那個福利社小姐,我媽肯定都不會輕易原諒他;算他聰明,乾脆一走了之。
我媽其實也並非弱者,從我爸失蹤以後,她開始拿著我爸那些罪證向他同事、朋友哭訴。我爸被她形容成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即使他貪戀的不是富貴功名,但在六十幾歲的年紀,竟會因不切實際的愛情,帶著所有退休金,拋棄老妻跟一個女人跑了,任何外人嚴正的眼光看來,都一樣罪不可赦!即使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在我媽的聲淚控訴,加上那些不可抵賴的物證,他們一個個恍然大悟我爸堂皇的外表下,竟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我爸真的無情無義嗎?我常常在我媽和我爸的朋友爭相指責他的不是時,無奈且迷惑的想起我的情人,我很肯定他是不會為我拋妻棄子的,到底他是不夠愛我,還是相對我爸,他終究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如果不是我太癡傻、太怕事,甘心躲在暗處自食惡果,他的有情有義可經得起考驗?他的提不起又放不下,是不是更應該被譴責?
我媽在任何人面前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想起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她看似是無辜受害的弱者,其實正在不露痕跡報復我那幾乎已身敗名裂的老爸,天曉得他孤注一擲去忠於自己的感情時,是不是真的無愧良心,是不是可以得償所願?
半個月過去了,我媽到處哭訴的把戲越演越烈,甚至還鬧過吞食安眠藥自殺的情節,只可惜看戲的觀眾越來越少,我爸也仍舊音訊全無。
我媽喧鬧一陣子後,也許累了,也許發現「元兇依然逍遙法外」,一切根本無濟於事。她又變得沉默寡言,連她最介意、認為是女人本份的家事也丟在一邊,有時飯也不吃,就呆呆楞楞的坐在一邊,面容憂悒、眼神恍惚,我知道她還在做她那可笑複可悲的白日夢,我很訝異她到此時此刻竟還不能完全清醒。
那時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會回來,甚至都不能確定會不會再見到他?我媽似乎也已接受這個事情,除了整個人看起來安靜消沉,倒沒有再見到她有特別難受的樣子;我們很快就習慣沒有我爸的日子,也以為終究就是這樣子了。沒想到也不過才一個多月,我們甚至還沒打算去找我爸,他竟然又很戲劇性的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