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脫離年少的青澀,再加上對大學自由風氣的嚮往,我以為一上了大學,就可以展開一場真實而熱烈的戀愛,和投入隨心所欲的學習環境,就像自己生命中的一曲「未央歌」。
只可惜掌握不住音符,未成曲調即已落幕,一切仍令人惘然!
即使有心研究學問,我卻一直不是個用功的學生;或者這麼說,當我決定要發憤圖強時,很快就會感覺精神不繼,一顆心難以安定下來。我把此歸咎於一直找不到那個人,那個屬於我的另一半,傳說中擁有他,我的生命才會完整。這樣的觀念令我深信不疑,強烈的渴盼和絕對的等待,讓我精神虛耗,也讓我無心於其他,以為只要如願以償,飄搖不定的心找到它最終的休憩站,人生才真正開始,我才有足夠的力氣去讀書或做人做事。
然而過盡千帆皆不是,好累也好煩,卻始終不厭倦。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從大學畢業,成了社會人士,也找到了工作,那個人仍舊緣慳一面。
直到我遇到了葉元,我以為一切都是緣份,後來才發現原來是個錯誤。
葉元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學長李信然的好朋友,原本還以為我命中註定的那個人是李信然,我們在一起了好幾年,看來就像再尋常不過的學長學妹,但似乎又存有幾分莫名情愫。李信然一直對我很照顧,我也理所當然接受這一切,但中間始終有那麼一層隔閡,難以突破。我雖也為這份曖昧難明的感情苦惱不已,卻也自認為來日方長,他不說,我也不問,兩人似有情若無情,從學校一直到畢業以後,竟也延續了近五年。
若不是葉元闖入,這份情還真不知道究竟會胎死腹中,還是終於開花結果?我和葉元甫一認識,他即像狂風暴雨般瘋狂追求我,完全無視李信然的存在。或許葉元認為我跟李信然只是單純的同校情誼;幾乎是半強迫似的,他每天都定時接我上下班,趕都趕不走,我一方面氣憤李信然仍無動於衷,一方面也抵擋不住葉元的猛烈攻勢,就這樣幾分賭氣、幾番欲拒還迎,我竟真的愛上葉元了。
其實剛開始也談不上愛,頂多不排斥。記得第一次答應他的約會,我們在一家頗富情調的餐廳吃飯,兩人還相談甚歡。吃完飯他去買單,我站在他旁邊仰頭從側面看他,看到有菜屑塞在他的牙縫上,又見到他和算帳的櫃檯小姐一搭一唱般打情罵俏,我突然覺得葉元有點噁心,腦海中李信然平日有如呆頭鵝的形象竟顯得清晰可愛,我很確定的告訴自己:我喜歡的仍是李信然,不可能是葉元。
我帶著這樣的決心坐上葉元的車,讓他送我回家。一路上,我的臉轉向窗的那一邊,心裏格外想念李信然,久久不發一語。葉元也不說話,卻在突然間拉起我的手,湊近他的唇吻了起來。我有點驚訝,也顯得慌張;我想起他齒縫的菜屑,還有手指間那種潮濕溫熱的感覺,雖然難受卻也抑扼不住下體一股澎湃欲放的快感。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整個心慌意亂起來,竟連想抽回自己的手的力氣都沒有。
終於到了我家,我轉身就要拉開車門逃走,他竟又整個順勢把我拉進懷裏,伸舌探索我的耳根及頸項。我覺得很不舒服也很難堪,用力掙扎了幾下,嘴裏低喊:「葉元,不要這樣,放開我!」他不但不肯放開我,還用嘴封住了我的嘴,我一驚,雖然還是不情不願,整個身心卻都軟弱了下來。
那天我們並沒有發生性關係,但自此以後我彷佛就變成他的女朋友。我看見李信然愕然的臉上有怨恨,也有受傷的神色,我不免悵然,仍認真的以為命該如此,我已經是屬於葉元的女人。
但這場戀愛並沒有讓我覺得快樂,我卻真的掉進他的愛情陷阱中。或許一開始我爸媽就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反對我跟他在一起,說他是獨子,工作又不穩定,又抽煙又喝酒;還有巧言令色,品性可能不大好。結果他們越是反對,越是激發起我的叛逆心,越要去維護葉元,甚至不惜以身相許。
那件事是發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絕不是穿鑿附會,好象我的失身就像蔣公過世那夜突然風狂雨驟般了不得,或者有如電影、小說那些愚蠢的情節。但是那天晚上,真的,原本只是覺得風有點大、有點涼而已,但就在那一瞬間,彷佛天雷勾動地火,真的,突然就雷電交加,風啊!雨啊!還有我們倆個翻騰的情欲,就這麼不可收拾起來了。
不過這樣說其實也像電影A片一樣誇張,至少這所謂的第一次沒有我想像中那般美妙和痛快。莫名的風雨停了以後,葉元也停止了動作,我有點悵然。當然對我這樣有幾分叛逆和任性的女子而言,貞操並不算什麼,但這畢竟是我的第一次,我有一種丟了什麼東西的感覺,又很明顯得有所失卻並未覺得有所得,那讓我除了悵然,還覺得不甘。
從此以後,每次見面他就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做愛。我並非不想,但惆悵和不甘更甚,連帶著罪惡感也與日俱增。我還發現我跟葉元之間除了做愛,竟然慢慢的無話可說起來,這樣的發現讓我在無法領略性的真正滋味之外,感受更糟。
那天本來約好下班後一起去吃晚餐,他開車來接我時已經快九點,他已經吃過飯而且帶著微醺酒意。我有點不高興,他卻沒多作解釋,只說下班時被同事拉去聚餐走不開。總算他還能體貼到我未吃飯,可是他卻只是在路邊買了幾個小籠包給我,又說他太累,不想再去餐廳,要我在車子裏將就吃了。
他把車子停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催著心不甘情不願的我快快把小籠包吃了,卻等不及我把小籠包吃完,手就開始不老實起來,很快脫下他自己和我的褲子,翻身匍匐在我的身上,不管會不會給人瞧見,也不顧我的感覺,他在車子裏又一次魯莽且匆促的佔有了我。
完事以後,他什麼話都沒說,點了一個煙自顧自抽著。我心裏很不舒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很氣他半天都不說一句話。為了引開他一些莫名的沉默和不知其然的注意力,我搶走他的煙,嘗試著要抽,他果然有反應了,橫眉豎目又自我手中奪回,怒斥:「一個女人抽什麼煙,多難看!」然後隨手把整支煙丟出車窗外,再發動車子引擎,車子的音響也開了,正播放一個陌生男歌手的歌。
一路無話,只有男歌手唱著──愛人,我期待與你交心,讓我在茫茫人海中,有你我就不再感到寂寞──我聽著他一遍又一遍唱著,心裏越發傷感起來,葉元就在我身邊,我似乎也擁有了他,為什麼我那孤單寂寞的感覺竟是如此欲蓋彌張呢?
我看著葉元,覺得他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我終於明白,我們從來沒有交心,我們只是「交尾」。
這段感情在眾人的預測和彼此的灰心下,果然沒有持續太久。那些日子裏我們分分合合好幾次,不是他又回頭,就是我仍牽掛著他。一直到我發現他又另結新歡,那對我而言才真是痛苦的開端,吃不下睡不著,短短一個禮拜就瘦了三公斤;甚至還不死心,苦苦思索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挽回他,而且明明還知道跟他在一起並不快樂,那種身心的折磨也會成為習慣,為了不願失去竟也甘心忍受。
我終於沒有留住他,那樣的痛交雜著怨恨和挫折,讓我近兩個月只要一想起淚就不止。兩個月後,我還是不能忘記他,只是愛意已淡,恨意倒又多了幾分。半年後,聽說他結婚了,我當著友人的面笑笑,真的不是很在乎,心裏又確實很不是滋味,但我有預感他的幸福婚姻肯定不會長久,這是唯一可以讓我釋懷的。
幾年後,或許我太洞悉人性以及婚姻的本質,我的先知茁見果然得到證實。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遇到葉元。他在驚喜之餘,除了叨叨述說他長久以來對我的難以忘懷,就是慨歎如今婚姻的不幸。那時候我正處於感情的空檔,談不上舊情複燃;可能有幾分幸災樂禍,尤其聽他說起並不快樂的婚姻生活,我甚至還有快感,總覺得他是罪有應得。
但很快我又覺得無趣了!儘管他現在似乎更在乎我,不再像過去急迫的只想要拉我上床,就連我故意無所謂主動邀他時,他竟還顯得十分小心謹慎,很懷疑我的動機似的;話也多了,對生活乏味的牢騷、對我這前任女友無盡的悔意和殷切的思念。但果真覆水難收,一切都成為過去了,就算他離婚我也未必會回頭,他也只是說說而已,我不會相信更不會認真。
更離奇的是我在遇見葉元的同時,也和李信然不期而遇,但我幾乎完全不認得他。他胖了,原本黧黑多角的面龐彷佛充氣般圓潤光滑,小腹如鼓,把該系在腰間的皮帶驅趕到腹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著周遭的人喊著「李總長、李總短」,從前有如呆頭鵝般的李信然似乎混得不錯,而且已是個十足的社會人士,他笑吟吟的胖臉推滿了得意,還掏出名片分發給他不認識的一些人,包括我。
他在乍見我的那一刻,其實已認出我來,卻還故作疑惑,假裝只覺得我很眼熟。我也不動聲色,直到他終於「認出了我」,我看出他連驚喜都是刻意表現出來的,嘴裏還直說我變漂亮了,「難怪!」他臉上的笑從一開始就像上了膠,至今沒有消退過,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更加言不由衷的說:「差點就不認得了。」
後來我跟他及一些朋友到KTV唱歌,剛開始大家還相互禮讓,大約是喝了一點酒,酒精作祟,再加上被旋轉燈四處飛散的流光所及,每個人都有點目眩且忘形,爭著搶麥克風唱歌。李信然點了「重相逢」這首老掉牙不過的歌,歌聲渾厚有力,唱作俱加,還不時含情脈脈看著我,像在傳達什麼樣的訊息。我感覺出他的別有居心,故意回應他,哀戚深情唱著「忘了我是誰」。一時之間,我們兩個彷佛又回到過去那種曖昧的情境,有點動容,又過份虛張的反而覺得好笑。再看看其他男男女女也在情緒的亢奮和迷亂中,似有意若無情的相互較勁著,我突然懷疑男女之間真的有友誼存在嗎?真的有,但一定不完全那麼純粹,而那麼一點不純粹,並非真的動心或有所需求,不過是種虛榮心,想要證明自己還有魅力罷了!
李信然和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離開了喧鬧、歡騰的KTV,一走出大門,冷而不冽的夜風迎面撲來,酒醉的醒了,情急的淡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我忽然有一種空歡喜一場的感覺,很疲累也很空虛。我原本以為我是這場無聊盛會中唯一還清醒的人,可是當我眼睛和李信然的目光不期然而遇,我看見他對我淡淡一笑,淡的幾乎看不見,卻是發自內心的。在那一刻我才完全記起我曾經對他的感覺。但很快又一陣涼風掠過,泛黃的記憶剎時又煙消霧散。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數,有些心事不但不為外人道,自己也無力細究,像睡了會醒,醒了會累,累了想睡,我們都急著回家休息,即使醒來發現是夢也無所謂。
以後我們偶而還是會見面,都是一群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又變得很熟,卻相互避著單獨在一起,彷佛有些什麼是我們都承受不起的;我很好奇,但寧可保持現狀。我們都已是成年人,不曉得是因為變得實際或害怕受傷害,儘管他還未婚;也或許是在經歷過與葉元那一段有如風狂雨驟的情愛以後,所有有關葉元的一切,都在我的有意遺忘和時間的累進下,有如一鍋沸騰的水,熄火之後,慢慢會變冷,喝它時無色也無味,有所渴求時,倒也能拿來稍稍止渴。
我的感情一直沒有順遂過,或許從來不是錯愛就是錯過。慢慢年歲老大,我不會再癡狂般去愛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而且在跟一個人有肌膚之親以後,還是無法真正確知愛他。我半生在追尋的那另一半,始終沒有出現過;也可能出現過了,我又領悟到我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人,別人再難介入。我有時渴望安定,大半時間我更害怕真的安定。愛情似遠還近,男人來去有如漲潮退潮;快樂依然,痛苦必然,不斷重複而已。
愛情啊!多麼教人迷惑。它的力量無處不到、無人能擋;它的現實又是多麼的不留餘地、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