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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前半生4
2007/11/06 14:23:18瀏覽254|回應0|推薦4

我被我爸安排到一所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明星學校,也順勢進了好班,被老師安排到靠牆角一個邊緣地帶。剛開始我以為是位置的關係,黑板上的字,我越來越看不清楚,加上光線的反射,即使我很用心要聽課,也只收事倍功半之效。我還不是很在意,只除了看電視時越坐越近,或儘量瞇著眼睛看我要看的東西,也不算大礙。一直到有次數學小考,有大半的題目都看不清楚,那天西曬的陽光又特別眩眼,不管我怎麼拼命瞇眼,連題目都看不真切了,如何作答﹖眼看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我又急又氣又害怕,竟然在課堂上就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哭,同學紛紛好奇轉頭看我,老師也驚訝跑來問我發生什麼事﹖我本來只是低聲啜泣,這下更是委屈的嚎啕大哭,抽抽噎噎的說:「我──都看不見,我不會寫!」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在公共場合哭,事後他們都笑我是愛哭鬼,我不但自尊心增強,也因此戴上了眼鏡,卻也是我心生自卑的一個主要源由。


    不知道是為了省錢,抑或忽略了我的感受,我爸在眼鏡行幫我選了一付類似蝙蝠狀的黑框寬邊眼鏡,老闆說這樣的鏡框很實用、也很廉價,戴在臉上,我那原來不過巴掌般大的臉龐越發收縮內斂了。更糟的是,藉由眼鏡,我不僅看清了周遭的人事物,也看清楚了自己。我看見了一個乾瘦黝黑的女孩,因為我媽省錢省事的理由,頭髮減得太短,衣服穿得太大,再加上一副毫無造型可言的眼鏡,我真是打從心裏覺得自己實在不夠體面,自卑的程度與日俱增,嚴重到不敢跟其他人在同一面鏡子出現,即使不得不,我也是心虛畏縮的不敢看自己,也不敢去看別人。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久以前,我還算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有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還有嘴角跟著微笑不住跳躍的淺淺梨窩;這一切都隨著我那西瓜皮似的腦袋、難看的眼鏡,和一身不合宜的衣服,給遮掩殆盡,像是一個過早衰老的小孩,變得沒有信心,變得小心謹慎,突然老成持重了起來。


    從此我心裏產生一種無以名之的渴望,越自卑就越想出人頭地,越想出人頭地就越自卑。我認定自己不夠漂亮,這種與生俱來的條件,實在令人沮喪,只好在獨自面對鏡子時,我會把眼鏡拿開,就著朦朧的面容,幻想自己有一天醜小鴉變天鵝;功課又始終不好的事實,除了不夠聰明,主要也是我一直提不起勁來好好用功,雖然我常常立志要發奮圖強。這種種深切的可望而不可及,付諸實現的唯一方法,就是我開始去接近那些長得漂亮、功課又好的同學,刻意跟在她們身邊亦步亦趨,希望藉由她們的耀眼醒目,讓別人也看的見我。


    我常常在下課的時候,有意無意的跟她們混在一起,聽她們高談闊論,我則在一旁小聲附議;或是類似家事課這些可以自由活動的課程,我更是堂而皇之搬著一張椅子依附在她們的座位旁,曲意承歡的聽她們又說又笑。雖然偶而在冷眼旁觀之際,我那隔著鏡片的眼睛,也會在那麼一瞬間顯露智慧,很明白的看出在她們漂亮臉蛋和聰明腦袋下,仍掩飾不了的幼稚和狂妄,也許她們有條件足以淩駕和藐視他人,卻沒有比我更瞭解她們自己;我甚至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接近她們。她們借著我滿足她們的優越感,我則透過她們滿足我的虛榮心,我其實並不快樂,卻越來越難以自拔,就算別人終於從眼角瞥見了我,我卻越發瞧不起自己。


    還好我不光只是如此「趨炎附勢」,隨著升學壓力的越來越緊迫,我體內潛藏的叛逆種子,此時已蠢蠢欲動,正準備突破重圍,只待一場大雨淋漓,就要生根發芽了。


    升上國三,學校重新分班,我被分配到所謂的「第一升學班」,成為最好班中的普通學生,就像金字塔厚實的底座,可能真的很重要,但所有的光芒仍凝聚在離我十分遙遠的塔尖,人們仰望和期許的都在那裏;我雖是那麼的不起眼,但憑藉著天生無法扼抑的叛逆性,和對外表自卑、對內在自我兩種相對個性的交錯揉合之下,我竟顯現出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而讓別人在人群中一眼就發現我。


    國三沒多久,我們換了一個導師,據說是從別的學校重金挖腳過來的,預計在我們國三這個非常時期,給我們非常的磨練,使我們在聯考的當天,能夠創造出非常的成績。只可惜這非常的壓力來的非常不是時候,反而適得其反激怒了非常的我們;尤其是我,一個平常溫順安靜到幾乎沒有個性,甚至要仰賴別人光環下的一點餘蔭好容納自己的人,竟然也適時站出完全屬於自己的天地,讓別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要刮目相看。


    我們都很討厭那個新來的老師,不只是他絕對嚴格的鐵血政策,還有他那近乎瘋狂的教學態度。他要求我們起早忙晚,天不亮就來上學,天黑才能回家,每天不是復習功課,就是寫測驗卷;學校為了配合他,還付予他無上的權力,害得我們這群十五、六歲的國中小女生,在這段慘澹歲月幾乎是慘澹經營!


    我們越來越討厭他,而且到了仇視的地步;卻又因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不能扭轉這一切大環境,而終究只能自怨自艾。那段日子,我非常痛苦,升學壓力像是一團濃密的烏雲,遮蔽了我好不容易僅僅擁有的那麼一小片天空,學校、老師、我的父母,全部聯合起來折磨我,好象我的生命中,除了讀書,其他的事都不應該,不准玩,不能看電視,也不該胡思亂想。我爸說他唯一只要求我把書讀好,為什麼連這樣的事都做不到﹖我媽常指只著我罵道:「也不想想妳現在是什麼身分!」我還記得我們的生活指導老師在客堂中說過,考不上好高中,將來就考不上好大學;沒有讀到好大學,人生就會貧乏可憐。他唱作俱佳的表演一個可憐貧乏的女人,每天蓬頭垢面操勞家務,還要看丈夫的臉色過日子;另一個有高學曆的女人,每天則打扮的漂漂亮亮去上班,他一邊裝腔作勢,一邊還表現出很盛氣淩人的樣子。然後,很認真的問我們:「妳們想做什麼樣的人呢﹖」


    不管他的用心何在﹖說法可議,這倒也算是我女性自覺的一個啟蒙。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是如此,即使未來還是很遙遠,我們也還未勾勒出任何一幅影像,但我們都不想做那個貧乏而可憐的女人。而我呢﹖我還不是很明白這些話的真正意義,甚至覺得迷惑;但我一方面其實很想發憤用功,一方面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痛苦。我並不是不想好好念書,而是
覺得被逼迫的念不下去。


    這一切都歸咎於那個被重金禮聘來的豬八戒!我們不能趕走他,又不能不面對他,只能在背後給他取各種難聽的綽號,取笑他的臺灣國語,還有他那泛著油光的難看髮型;他在我們心裏、眼中,已經動輒得咎。他是如此的不得人緣。


    即便如此,逢迎拍馬的還是有,而且大部分是那些我當初一直想要接近和效法的好學生,我開始遠離她們,對她們的反感也逐漸彰而顯之;也因為如此,我交到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所有老師眼中,我們的功課不挺好,卻是所謂最要不得的反動份子,有意無意在做一些有形和無形的抗爭。我記得有一次上課外輔導課,我故意把眼鏡拿下來,然後以一種桀驁不馴的態度瞪視那個惹人討厭的老師。他看見了,兩人之間的敵意隨著他越來越急迫的講課聲逐漸升高,他終於受不了,忿然丟下粉筆,指著我說:「如果妳不想聽課,可以出去!」我立刻背著書包昂首走出去,其實也不無害怕,那時候我的功課又每況愈下,我卻彷佛不介意它變得更糟;我知道可能會付出更多的代價,但在走出去的那一刻,我為自己喝采,我可以不再自卑,而且找到真正的自己。


    當我慷慨激昂的走出去時,一時還真不知去那裏﹖回家嗎﹖萬一被爸媽發現我被老師趕出來,那怎麼得了﹖我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還好遇到一個認識的朋友,她也正苦於逃課無處可去。我們兩個便有如一對天涯淪落人,很高興、而且大膽的就坐在離教室不遠的一個樓梯口的臺階上,又是激動、又是感慨的聊起天來。


    我們都很不滿意目前的生活,就好象一隻困在籠子裏的鳥,急欲衝破藩籬飛去。她言語沉重的說:「在這個小地方是沒有什麼發展的!」隨著我逐漸長大,我們待得這個小鎮似乎真的變小了,那些熟悉的人事,那些窄溢的街道,到處都令人沮喪、生厭,我們都想到更繁華的大城市去,想像那種陌生、新鮮的感覺,就讓人打從心裏振作起來。去那裏呢﹖去幹什麼呢﹖她意氣昂揚的說:「我要去臺北,去冒險、去奮鬥,去發展屬於自己的大好事業!」我很認真的聽她述說她的抱負,幾乎是共襄盛舉般跟她計畫起未來的一切;比如說我們可以相偕去送報紙、擦皮鞋,或到工廠當女工、到公司當小妹。據我們所知,每個奮鬥成功的例子,都是這樣開始的。我們越說越眉飛色舞,彷佛美好的未來,眼看著就要垂手可得了!


    突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冷冷響起,那個討厭、掃興的傢夥,竟然毫無預警的出現在我們身後,對我說:「妳又再憤了,妳要素不聽我的話,將來一定費後悔的!」我們雖然都嚇了一跳,但我仍很英勇的回應,背著他說:「聽你的話,我才會後悔!」


    我不知道當年聽了他的話,是不是會後悔﹖但我至今仍沒有後悔過。以後,我果然沒有考上最好的高中;我跟那個在臺階上大談抱負、理想的朋友,也都沒有真的到臺北去奮鬥。我們在這裏的一個普通高中相遇,每每見面談起,仍是不滿現狀,還是不切實際,像畫餅充饑般躊躇滿志的計畫著美麗的遠景。這個朋友姓錢,我們都叫她錢仙,那是因為我們一群人雖都叛逆、任性,她卻更加出神入化。那時候我們照常翹課,翻過學校圍牆去附近的冰果室吃冰;還像男孩一樣,幾個人躲在角落學抽煙、喝酒。錢仙甚至連打扮、神情都像男生;每天她穿著制服來上學,開完朝會,她就脫掉軍訓裙,穿著運動短褲到處跑,再加上極短的頭髮,大剌剌的八字步伐,她簡直比一個男生還要像個男生;她也常坦言:恨不得生為男兒身。但很奇怪,她又最討厭男生。


    在我們那個年齡的女孩中,如果問她喜歡當女生,還是當男生﹖十個有九個都會說想當男生;另外的那一個就是我。我一直說不出或想出一個確切的原因,我從來不想當男生,但是他們開始隱隱約約的吸引著我的注意力。我卻不敢聲張,特別在我們那一群死黨之中,她們都很討厭男生,而且認為喜歡男生的女孩子很賤!我雖然仍跟她們一起或公然或背地惹事生非,心裏卻離她們越來越遠;尤其當我發現有男生對我表示好感,還偷偷塞信給我時,那種喜悅和得意,整個讓我明亮耀眼起來。那時候我穿的制服已經很合身,也換掉那個蝙蝠形的醜眼鏡,甚至不到必要,我寧可看不清楚,也不願戴眼鏡。我想不是因為自己變漂亮了,是我不再自艾自憐,我對自己開始有真正的信心。


    但周遭的人卻不這麼想,包括我的父母,反而都認為我變壞了。


    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壞過,苦悶是有一點;也許有幾分強說愁,但當初的感覺的確很刻骨銘心。我也不覺得錢仙壞,即使她在很多師長心裏,儼然是害群之馬。我們只是很討厭眼前這種制式教育,討厭考完高中以後,考大學的責任和壓力,又彷佛烏雲密佈,讓我們好不容易揮去一個陰霾,另一個陰霾又旋即逼近,永遠都不見天日似的。


    我跟錢仙難免又會談起對未來的展望,但我已懂得跟現實妥協了,我其實非常渴望上大學,而且以為那是唯一的出路,至少是比較安全的。可是錢仙仍滿懷著希望,我常看著她滔滔不絕的述說一切,那種激情和慨歎,和以前完全一模一樣,我真不知道應該佩服她,還是同情她﹖


    沒想到她竟是認真的。先是升高三那年暑假,她拒上暑期輔導課。開學時,學校不准她註冊;她竟一狀告到報社去,利用報紙媒體抨擊此事的不公,把學校搞得灰頭土臉的,只好公開發表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和藉口,才稍稍平息了此事。從此學校對錢仙印象更加深刻,也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一切任由她去,只盼她趕快畢業。我跟她雖然還是好朋友,但彼此的距離卻已漸行漸遠;大概是志趣不合吧!我那不滿現實的叛逆性,幾乎要被對愛情的嚮往所完全取代,我真正渴望的是邂逅一個男孩,他有瘦長的個子,和一張憂鬱的面容,我們可以相互砥礪,一起努力讀書,並且終於考上大學。這才是我真正的心願,和我真正想要的未來。


    所以在錢仙考完畢業考,真的整裝要去臺北打天下,我雖然訝異,而且打從心裏佩服她,卻私毫不羡慕她。因為我知道,即使我有勇氣,也有機會,恐怕永遠都下不了決心。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一群人歡送她,買了蝦味先、花生乖乖等,還有一瓶烏梅酒,在學校大操場一個陰暗的角落,一邊吃喝一邊笑鬧;原本氣氛是很好的,我卻莫名的傷感起來,到錢仙的未來,還有我們的未來,都像眼前深濃的夜色,一樣看不清,一樣莫測。我們對自己都有信心,也有自己的想法,但真正的未來會是如何呢﹖如別人預料的,還是自己所預期的﹖


    那天晚上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喝醉,我迷迷糊糊回到家裏,整個頭部沉重的幾乎要抬不起來,還假裝很鎮定的坐在書桌前看書。一直到我爸媽都睡了,我甚至連掙紮回床上的力氣都沒有,就趴在桌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一時竟想不起我怎會趴在桌上﹖還有晚上的事,那些嬉鬧、那些感歎,到底是真正發生過,抑或只是南柯一夢﹖我回到床上睡覺,周遭一片闃寂,沉沉的像千斤重擔壓在心上,讓我體會到原來絕對的安靜也會帶來壓力。好久好久,我都睡不著覺,好希望天快亮,能聽到家人和左右鄰居起床刷牙和相互招呼的聲音,感覺一天又重新開始了。可是那夜特別長,天色永遠不會亮似的,自己好象是全世界唯一還清醒的人,好孤單、好無助、好沮喪!


    那夜也是我這輩子失眠的開端。


    錢仙走了以後,好久一段時間,都沒有跟我們任何人聯絡,聽到的消息都是傳言,有人說她真的在工廠當女工;也有人說在臺北街頭看到她,打扮的像個小太妹似的;還有人說她不知做了什麼壞事,被關起來。越說越不象話,像個傳奇故事在周遭口耳相傳,真正的事實,則沒有人知道。


    再見到錢仙,已是若干年後,我們都上了大學,而且都快畢業了。我們其中的一個人,輾轉打聽到她的消息,那年的暑假,我們便相偕到臺北找她。她還是老樣子,只不過頭發留長了,在腦後束了個簡單的馬尾。我們在她租賃的小房間,也是又吃又喝,她說起這幾年在臺北的遭遇,真的是從當女工做起,後來還擺地攤,現在在漫畫公司畫卡通動畫;我們又談起以前的事,沒有特別興奮,也無所謂感傷。後來,她還帶我們出去夜遊,在陌生的街道旁說說笑笑,跟往常也沒什麼兩樣。


    回去的時候,我從車窗外看著逐漸往後倒退的臺北街景,感悟到眼前的一切,難道就是我們當初希冀和擔憂的未來嗎﹖我們看樣子仍是那麼平凡,沒有像自己以為的會那麼好,也沒有別人所認為的會那麼壞。我仍舊覺得不甘心,尤其即將從大學畢業,對我而言,未來還沒真正開始呢!有關工作、所謂愛情,一切都未有著落,我將一路求索尋覓,一顆心頓時又熱血澎湃起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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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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