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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31 11:08:30瀏覽428|回應0|推薦3 | |
我出生的地方是個小鄉鎮,一條馬路穿過中間,三十年前兩邊幾乎都是稻田,只有幾家小商店零星分佈;三十年後,馬路拓寬了,來往車輛也多了,仍然顯示不出有多少熱鬧。但很少有人不知道這個地方,因為此地盛產一種對臺灣經濟極有貢獻的特產──檳榔。不過,這裏有另一項特產卻很少有人知道,那就是我。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生,沒有過人的聰明才智,更談不上姿色,走在路上你一定不會看我第二眼。但我也並非那麼平淡無奇,像我就非常滿意我的眼睛,它們值得我驕傲之處,既不是充滿感情的深邃朦朧,也不是明亮慧黠的靈氣逼人。而是一種蘊於內而形於外的黑白分明,它們會讓你感覺可以看到你心坎裏去,但又保持住一份恰到好處的距離,讓你既害怕無所遁形,又忍不住想接近我。 我小時候有件事一直讓我爸誇口稱讚,在我小學一年級學會注音以後,每一年級每班所分配到的課外讀物,當其他同齡的小孩都還只能勉強看完自己班級的,我就已經看完全校所有的課外讀物。這項壯舉讓我爸幾乎以為我是天才兒童,我也曾經因此小小的自命不凡過。只可惜小時了了,我家因爸爸職務的關係由鄉下搬到市區,我不但從此光是虛長年歲,也逐漸開了眼界,才發現天外有天,個人更是微不足道。 這樣的覺醒應該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轉捩點,使我明白人基本上是沒有多大差別,特別笨與特別聰明都是可遇不可求。而我雖知道自己的聰明才智有限的很,卻又深深的體會到──我可以安于做一個平凡的人,卻不甘平淡有如一塊毫不起眼的石頭。它存在但沒有意義,它有份量卻沒有內涵。我既然無法像鑽石般有令人炫目的璀燦亮麗,至少像只有所為的螢火蟲,在闃黑的暗夜,盡力發出幽微的藍光,讓人不經意看見時,會有一種會心的感動。 什麼叫有所為呢﹖它應該是既單純又複雜,單純有如文字本身,複雜則像文字所包含的意義,可以無窮無盡。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是一種方式吧!但這種方式太慢,又不容易一眼瞧出學問來。何況我看的不是童話故事就是愛情小說,它只會讓我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遠方的事實,心靈越來越分辨不出真假的虛實。於是我設計出一種表情──微仰著臉,不帶任何情緒,一雙眼睛直視前方,彷佛可以看穿一切。其實剛開始我根本看不出什麼,但那樣的表情讓我顯得像一個很成熟的孩子。就算到後來我終於可以看出一點真正事實,我才發現我的與眾不同是源自那長期以來自以為是的天真。一直到過了三十歲,我重新體會這種表情的另一種意義,這時候它反而讓我看起來像個純真的大人。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同我這種表達方式,我媽就始終看不慣我刻意表現出的那種沒有表情卻又若有所思的樣子,她因為不能理解,便很武斷的認為我在發呆,甚至剛開始她還以為我生病了。 我媽是那種並不純粹的傳統中國婦女,傳統是指她的觀念,不純粹則是她的所作所為。從很小的時候,她就一直灌輸我做一個女人必須有的條件和責任,比如她應該是個規矩聽話的淑女,她還要勤快,而且會做一切的家務事。所以她最不能忍受我的無所事事,她認為懶惰是女人最不該有的毛病,所以她不但要求自己也要求我。我雖然終究必須聽話,仍難免會偷懶或抗議,她總是嚴厲又不肯妥協的說:「等妳長大結婚以後,妳就會明白我的苦心。」 或許是因為我還沒有結婚,所以至今不能明白。照理她都是為了我將來的婚姻作打算,彷佛擁有這一切就保證我的婚姻一定完美。可是我看她卻並不滿意她自己的婚姻,她常常一面裏外忙碌不堪,一面絮叨抱怨不完,說她太累,說我們太懶,說她不辭辛苦,說我們不知感激。 最莫名奇妙的大概是我爸,雖然我媽把他侍候的無微不至,從來沒有少過他一頓飯,連飯後的一杯熱茶也沒有耽誤過,但是她卻老是對他大呼小叫,即使天冷替他添衣,都好象在下什麼命令似的,實在看不出她是愛之深、責之切,還是在發洩她長久以來心裏的不平與不滿﹖尤其每次她一忙亂,脾氣就越發顯得不分皂白,我就知道她其實是不快樂的。 我小時候並不覺得我爸有什麼不好,他的個子瘦高,穿著我媽當時雖沒有什麼特效洗衣粉,仍能將之洗得雪白,以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灰布襯衫,再加上一條寬大、沒有皺折的西裝褲,高挺堅實鼻樑下一張棱角分明的嘴,稱得上是瀟灑帥氣。尤其他在農會上班,是我們那個地方少數坐辦公桌的,的確讓我有幾分驕傲。 我媽卻不以為然,她老抱怨我爸又窮又酸又不切實際,而一切的根源則是當時公務員普遍都窮。小孩子並不能體會捉襟見肘的窘況,只知道為了想吃一根甘蔗而不可得,一路哭哭啼啼被我媽從市場拉回去,母女二人都因絕望而悲哀不已。尤其當我們經過肉鋪時,那個白白胖胖的老闆娘,總會堆起一張肉敦敦的笑臉,一面過份友善的喊住我們,一面又叫出她那酷似自己的女兒出來,兩人就站在掛滿油亮亮的五花肉旁,瞇眼微笑的臉彷佛也要溢出油來,煥發出一種富有的光芒。我們兩個又瘦又小又自卑的臉都看傻了,我看肉,我媽看她們。我又不知好歹的哭喊要吃肉,她當時一定尷尬萬分,拉著我就要倉皇離去。那位肉鋪老板娘又會很好心用一把大刀切下一小塊如我巴掌般大的肉,硬要塞給我媽,說:「小孩子那麼瘦,吃點肉補一補。」我媽總是倔強又充滿自尊的搖動她那僵硬不屈的頭,說謊:「她胃腸不好,不能吃太多肉。」 那個肉鋪的老闆娘是我媽小學的同學,據我媽說她雖長得不怎麼樣,但功課一直很好,還是第一名畢業。即使後來因家境的關係跟我媽一樣只念到小學畢業,當年那裏最有錢的豬肉王要娶媳婦,媒人第一個就想到她。現在可好了,住的是樓房,天天都有肉吃,原本平板的身材像吹氣一樣,我媽酸酸的說:「跟他們養的豬沒兩樣。」但你可以感覺得出我媽還真寧願當一隻養尊處優的豬,也不要像現在斤斤兩兩算計菜錢,弄得一臉的菜色。她常說,如果當年她不是太愛玩,書又念得一塌糊塗,一直到了十七、八歲還一事無成,莫名其妙又認識了我爸,最後只好不甘不願的嫁給他。 以後我媽一直跟我重複這些話──她根本沒打算要嫁給我爸。我爸十七、八歲時跟著部隊從大陸逃難到了臺灣,南來北往,一直到退了役,工作穩定下來,才認識我媽。那時候當地小姐要嫁給外省人,簡直比未婚懷孕還要嚴重,我媽壓根兒也沒想到她會淪落到嫁給外省人。不過當時男女只要交上朋友,就差不多等於準備要結婚,就算他們沒這個打算,別人眼中的不懷好意和口裏的閒言閒語,害得我媽快二十歲了,都沒有媒人上門提親,我媽的終身大事就這樣蹉跎下來。眼看著自己的手帕交一個個嫁了,過了二十歲也幾乎等於是老小姐了,我媽還是不甘心。若不是我外公受流言所激,揚言拿刀要去砍我爸,在情況混亂之際,我媽一發狠,終於決意嫁給我爸。 那時一心一意準備要回大陸的我爸還不肯,會娶我媽等於是趕鴨子上架,兩個人都心不甘情不願,結婚的時候,不要說毫無喜氣可言,周遭凝重不安的氣氛,再加上兩人淒慘的神色,竟像要綁赴刑場處決的犯人。我媽往後提起這件事,不但怨我爸,也怨我外公,甚至怨起我。怨完了所有的人,又開始怨起老天爺,然後將一切歸諸於自己的歹命。 我爸媽其實也並非毫無感情,我爸也說過我媽曾經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子。「就像妳一樣!」他慈愛的撫摸著我的頭,不勝唏噓的說:「妳媽太聰明,又太倔強。但妳一定要記住,男人需要的是溫柔。」 我媽則說:「如果我每天吃得好、睡得好,不必為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事操心,自然溫柔得起來。可是可能嗎﹖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溫柔有個屁用!」 他們結婚的時候,就住在農會的臨時宿舍,也是我爸原來住的地方,只不過室友換成了我媽。那些宿舍其實只是一間間的違章建築,背對著大水圳,一長排的用破銅爛鐵堆起來的,既不象樣也不牢靠。天氣好的時候,屋裏零碎斑駁的日影搖曳,漾起一陣陣稀薄的煙塵,一不小心就會讓人有一種午睡乍醒的錯覺,好久好久都醒不過來。下雨時則屋裏屋外一樣滴滴答答,有時狂風暴雨襲來,大水圳的水波濤洶湧,屋裏的人就彷佛處在風雨飄搖中,隨時會飄然而去。 我在那裏出生,也毫無記憶住了兩年,一直到我爸調了單位,我們搬到真正的宿舍,我媽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有時她跟隔壁的劉媽媽談起住水圳的日子,一面說一面搖頭歎息,說:「那裏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一有風,牆跟屋頂就左右搖晃起來;早上醒來,陽光就照在臉上,經常被嚇得以為屋頂已經不見了。」說到激動處,明明是不堪回首,她竟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不住用手抹眼睛,還是笑不停,歎道:「唉!那段日子真是難過啊!」 我那時已稍懂人事,就坐在旁邊聽我媽談起這些事,聽多了,對水圳那排違章建築竟產生莫名的想望。偶而媽媽帶我從那裏路過,她總會指著其中的一間,說我們以前就住在那裏,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很教人難以忘懷,彷佛藕斷絲連,仍有一種無法解釋的牽系似有若無。我媽的感觸自然比我更真實深刻,她照例又會說:「真不能想像住在那裏的日子。」 我也不能想像,我後來回想我媽跟我說的這些往事,就像看一部沉舊的黑白默片,沒有顏色也沒有聲音,情調感傷而悠遠。她說那時剛嫁給我爸,心情還沒調適過來,我那些姑婆們因為她在家族中率先嫁給外省人,以致於影響其他表姊妹也陸陸續續嫁給了那些她們口中的「外省豬」,對我媽非常不諒解,常常威脅她說我爸在大陸一定有老婆,等有天他要回大陸,會把我媽推到大海裏淹死。我媽表面上對這些危言聳聽的話嗤之以鼻,甚至揚言要跟娘家決裂。其實她心裏怕得要死,又不敢告訴我爸,知道懷了我以後更怕,只要我爸一出門,她就以為被遺棄了,很憂心以後孤兒寡母怎麼辦﹖她這樣杞人憂天了大半年,那種對未來不可知的恐懼逐漸被眼前艱難的現實生活所取代,她發現未來其實遙不可及,她已經顧不了我爸將來是不是要回大陸,她只知道過完了今天,就要開始操心明天──千篇一律的家事、緇銖必較的生活費、隨時可能遭風吹垮或水淹沒的棲身之所;還有大多數的人,包括我們的親戚,都等著看笑話。她有時煩惱到都快要生病了,但又不敢真的生病。生病要看醫生、要吃藥、要花錢,這些我爸都負擔不起。 大抵貧賤夫妻百事哀,即使像我跟我爸之間,也難免因為窮而失去了理性。 說起來都要怪蘋果惹的禍! 二十幾年前,蘋果還是非常昂貴的水果,一個蘋果的價錢相當於當時好幾天的菜錢。在我們那個小小的鄉鎮,別說大部份的人都吃不起,就連街上水果攤的架子上都難得見到。我第一次看到蘋果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的同班同學──也就是賣豬肉那個胖老闆娘的胖女兒王美珠,她有天帶蘋果來學校,當著所有圍在她四周那一張張羡慕和饞涎欲滴的臉,包括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被那顆紅灩灩的蘋果染紅了。王美珠不吃,她只是拿著它──臉上的表情跟她媽切豬肉要給我媽時一模一樣,一種得意施捨於人的驕傲。 她說這就是蘋果,原本個子就比我們都高的她把蘋果舉高,大家的頭抬得更高了。她不准我們去摸,只能看,她說:「我爸說蘋果很貴的耶!」 說完,她開始吃蘋果,自己吃。她每咬下一塊,我們就爭先恐後的拼命吸著空氣中傳來的蘋果香氣,跟著咽口水。然後她仔細、貪婪的吃淨果肉,剩下一小片紅色的果皮,招搖在她肥胖、白皙的手上,又紅又白的仍令人炫目,她說:「誰要﹖我送給他!」 那天她送出去好幾片果皮,所有得到果皮的人無不視若珍寶,有些人還認真得舔著殘餘的果肉,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讓人見了又噁心又難過。我是那些少數沒有得到果皮的人,我跟我媽一樣,很有自尊的拒絕,既感不屑一顧又非常的不快樂。我那天也有一種模糊的感覺,發現人基本上都是邪惡的,即使是小孩子。我看著背對著我穿著簇新白紗小洋裝的王美珠,肥碩的腰間還綁著一個跳躍欲飛的蝴蝶結──那也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裝扮。我拉拉我那皺的一團糟、已經顯得沉舊灰暗的白裙子,又想起王美珠把蘋果皮施捨給人時的得意表情,我覺得又氣又怨又自卑。我很想拿刀子去割破她的新衣服,想拿骯髒的爛泥塗在她白胖的圓臉上;我希望她生病。 我回去以後,故意裝糊塗的問我爸,蘋果究竟是什麼呢﹖我爸微皺著眉頭,似乎經過一番思考才吞吞吐吐的說:「蘋果啊.....它是一種很貴的水果,它....」他可能是發現我一臉渴望的表情,又立刻很流利的表示:「它是很貴,可是沒有什價值,既不好吃,又沒什麼營養。」我問他什麼叫做價值﹖他隨手拿起桌上一根香蕉──那是外公送來的,滿布著黑色的斑點,據說還是賣不掉的。他說:「也就是說,一個昂貴的的蘋果,其實還不如一根香蕉。」 因為我爸這樣的比較,我在理智的範圍內絕對可以瞭解,在情緒的渴望上卻仍難以釋懷,這使我一直對蘋果念念不忘──顏色的刺激、香味的牽引,甚至每次在見到王美珠的那一刻,我心裏來回想的、夜裏反復夢的,竟都是蘋果那種不可即也不可望的滋味。 所以當我終於親眼目睹兩顆鮮豔亮眼的紅蘋果,那麼難以置信的出現我家的茶几上,我還以為我的白日夢還沒有醒。我爸這時笑吟吟的走過來,兩排發亮的白牙是那麼的耀眼、那麼的溫暖。是因為我的生日,還是快過年了﹖我已經快樂得給乎要難以自持了。我爸說那是我最討厭、每次見了我總要雙手緊捧我的臉湊到眼前端詳半天的閔伯伯送的,我笑瞇了眼,一點也都不討厭閔伯伯了。他又說:「現在妳總算知道蘋果長什麼樣子了吧!」 我還是笑,過去把蘋果緊緊的抱在懷裏,我爸作勢要扶住我和它們,很不放心的說:「小心,別碰壞了!」我當然會小心,我珍惜它們有如我自己的性命,而且我要始終保留它們,絕對捨不得把它們吃掉。我爸接著又說:「若是碰壞再送人就不太好了。」 他的話彷佛晴天霹靂,我那快樂的表情在臉上僵住了,雙手仍緊緊抱著我的蘋果。我爸的森森白牙此時閃動著刺人的光亮,他說這蘋果剛好可以送給他們農會新來的主管。而他終於看出我臉上的失望和憤怒,努力解釋道:「反正蘋果也不好吃,知道長什麼樣子就夠了。」 我是真的生氣了,大聲抗議:「既然不好吃,為什麼要送給別人﹖」 「聽話,把蘋果還給爸爸,以後我再買更大、更好的給妳。」 「不。」我悍然搖頭,堅持要護衛我的蘋果。 我爸也生氣了,怒道:「妳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快把蘋果還給我,要不然我要揍人了。」 我爸果然作勢要打我,我一急一氣,把蘋果丟在地上。我爸見了,揚手就是一巴掌,我立刻嚎啕大哭的跑出去,他則在後面緊追。耳邊風的呼嘯聲以及我爸的呼喚聲,像一股看不見的助力,把我越推越快、越快越遠,我覺得自己彷佛要飛起來。我真的可以飛,不受約制的四肢在空中任意飛舞,我忘了哭泣,卻開始害怕,那種懸空的感覺幾乎要讓我窒息。原來我不是真的會飛,而是被我爸從衣領上整個提起來,不管我跑得有多快、多遠,我終究還是被他抓到。 那天我被關在房間裏,不准出來吃晚飯。天色逐漸黑了下來,他們也不准我開燈。我獨自坐在黑暗中,聽見他們一邊吃飯一邊毫不遮掩的說話聲──我爸還在痛惜那兩個摔爛的蘋果,我媽則不斷饑笑曾揚言絕不打小孩的他終於破例打了我。兩人又說又笑,完全忽略我起伏著。一直到他們的聲音逐漸聽不見,我也因為饑餓與疲倦而進入昏睡狀態,恍惚之中我卻有一股強烈的意願──我想離開這裏,我恨他們,我希望他們生病。 結果生病的卻是我自己。 我出了麻疹。起先是從我的手腕內處開始冒出來,一點、一點紅的像蘋果一般,煞是好看。我常常撫摸著它們,覺得是完全屬於自己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而臉熱心跳。一直到它們蔓延的不可收拾了,我臉一抬,看見鏡子中的自己也滿面紅點。我開始害怕,好象是原本屬於自己的秘密和對別人惡意的詛咒昭然若揭,全報應到自己身上,害我躲在被窩裏不敢起來也不敢去上學。 我媽以為我只是普通的感冒,任由我在床上躺一早上。後來覺得不太對勁,硬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發現我滿頭是汗、滿臉是淚,還有我自以為全身上下那再也掩飾不了的「罪與罰」,她也大驚失色了。 她帶我去看醫生,我很高興醫生說我只是出麻疹,連我媽也被瞞住,他們都不知道這背後有這樣駭人的前因後果。 我才休息兩天,我媽就要我去上學,還堅持在我臉上塗滿痱子粉,說是止癢也為遮掩,使我像一隻把臉埋進沙裏的駝鳥一樣可笑。當我帶著這樣愚蠢的怪樣子站在教室門口時,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老師也帶著一張有趣的表情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抬起可笑而無辜的臉告訴她我出了麻疹,她端詳了一會兒,彷佛必須忍住笑才能說話,她說:「妳還是回家休息吧!」 於是我又背著書包離開教室,我沒有回家,也不知道要去那裏,只是沿著水圳往前走。一直走到我出生的那排破舊的宿舍,我才停下來。我坐在水圳邊,隔著圳溝淙淙的流水,注視著那間我們住過的房子。其實那已不算房子,牆傾屋斜,早就沒有人住,正等待著被拆除。我對那裏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所有的感覺全來自媽媽那些充滿慨歎的述說。此刻我心無旁騖看著它,想像自己那些不復記憶的過去,還有無法預知的未來,小小年紀的我竟然覺得心情沉重。那真是日後難以忘懷的一幕,我就這樣──臉上塗著痱子粉、默然而且憂郁──像個悲哀的小丑,面對著那排搖搖欲墜的違章建築,還有腳下匆匆流過的水,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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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