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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前半生7
2007/11/09 10:41:23瀏覽276|回應0|推薦6

             我一直以為我弟還是個孩子,卻在一夕之間發現他長大了。


   那天我在辦公室突然接到我爸打來的電話,要我下班就回家,說晚上有一些事要商量。我的心頓時忐忑起來,他又說:「也沒什麼事,回來再說。」掛了電話,我心裏越發不安,千百個念頭紛紛掠過腦際,不敢多想,也不能不想,根本無心工作。掙扎忍耐著,直至午後的陽光在窗緣悄悄褪去,我才抓起皮包,騎著摩托車一路焦急的逐日而歸。

   終於進了門,我爸和我媽一臉黯然的坐在客廳,尤其是我媽更是失了神色,幾乎對我視而未見。我看到閔伯伯也來了,心裏的狐疑和憂慮更甚。他們也要我坐下來,我這才想到我弟不在,莫非他出事了?車禍?打架?還是離家出走?眼看著真相就在眼前,我急著想知道,又怕知道了承受不起;他們也是欲說不說。最後還是由閔伯伯開了口,果然是我弟闖了禍,不過事情仍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那未滿十八歲的弟弟,竟讓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女孩懷了五個月的身孕。

  怎麼可能?我不敢相信,我媽也是,她不斷喃喃自語道:「他還是個小孩,怎麼會做那種事?」我則久久無法反應,那種不真切的感覺彷佛若夢。我爸那冷峻的臉上有幾許疲憊,說我弟和對方以及對方的父母,待會兒會一起過來。

  我們默然且沉重的等待著。儘管不信,卻已是事實,就等著肇事者出現,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終於來了。我弟一臉沮喪,飛快的看了眾人一眼就垂下頭,至此他的頭沒有再真正抬起過。那個女孩的父母也是神態黯然,看得出來是老實人,完全沒有興師問罪的態勢。反倒是那女孩小小眼睛鋒芒畢露,看了人也不閃躲,似乎對我們充滿敵意,又清楚表示她其實什麼都不在乎。

  大家很自然的依序分坐兩排,唯一的外人閔伯伯居中,嚴肅氣氛持續冷凝。閔伯伯很老套的清了清喉嚨,我們都像等待宣判的犯人,呼吸雖沉重卻也小心翼翼。他說:「現在已不是責備誰或歸咎責任的時候,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怎麼解決問題?」他一個個用眼睛征尋意見,深鎖的濃眉壓不住清冷的目光,我們都覺得無所遁形。他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弟身上,問他有什麼打算?我那想來近日飽受折磨的弟弟,驚慌失措的幾乎要哭出來,我看了實在不忍,主動替他解危,請閔伯伯給我們一些建議。於是閔伯伯、我爸媽、我,紛紛討論起來。我弟仍是垂著頭,女孩的父母也一語不發,只偶而搖頭、點頭表示沒意見或同意;女孩緊抿的雙唇有幾分倔強,無言的面龐耐人尋味,看出來是很有主見的樣子,只是顯然為情勢所迫。

  最後我們的結論是:懷孕已五個月,墮胎來不及,唯有生下來,而且為了給女方一個名份,必須趕緊辦理結婚;但顧及弟弟未完成的學業,一切采低調處理,儘量不要讓外人知道。另外,女孩早在遮掩不住時,就已辦理休學,我們安排她住到閔伯伯家待產。

  一場可能造成的悲劇,勉強算喜劇收場。但是沒有人笑,我媽甚至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後,還號啕大哭起來。她還是不能忍受這樣的事實──她才十七歲的兒子要做爸爸,自己要在既無預警又無喜悅的狀況下,卻要做婆婆和祖母。心如何甘?情何以堪?

  幾天以後,我們為我弟舉辦婚禮,只通知了少數的親朋好友,在閔伯伯透過關係借來的一個大禮堂進行。因為時間倉促,禮堂並沒有好好佈置,那兒的光線又昏昧不明;再加上人少、心事多,缺乏笑語喧嘩,不像辦喜事,反倒像辦喪事。事實上它也埋葬了我弟和那女孩提早結束的青春歲月,也埋葬了我們所有對他們的期望。而那個未滿十八歲的新郎,老是垂著他那短短的三分頭,瘦長的身軀被裹在一套過大的西裝裏,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新娘則新燙了頭髮,很不自然,臉上的妝也不對勁,刻意要濃妝豔抹,成熟有餘,風韻不足,完全扼殺了原有的清秀氣質;她還穿了一件寬大的大紅旗袍,想要掩飾她那凸起的小腹,只可惜在場的都是明眼人,都紛紛有意無意用眼光在打探她的小腹。

  儘管眾人無奈,新人尷尬,場面淒清,我弟還是完成他的終身大事,那個仍然陌生的女孩也成為我的弟妹。

  隔天,我弟仍背著書包去上學,他的老師和同學沒有人知道他結婚了;幾個月後,他在從學校畢業的同時,也做了爸爸。

  我弟妹生了個男孩,雖然他來得不是時候,仍為我爸媽和我帶來幾分喜悅。我們都希望這個小生命對我家和我弟而言,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然而當我們開始接受他並且喜歡他時,他竟像曇花一現,不到一年,又離開了我們。

   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有嚴重黃疸,最後膽管阻塞導至肝硬化,才小小兩個月就動了大小手術數次。我們知道情況很糟,但全家人都團結起來,本來想提前退休的我爸放棄了原定計劃,我媽省吃儉用,菜錢一扣再扣;我弟也不打算升學,跟我弟妹到工廠去上班;我那尚待開發的母性更是泉湧而出,費心勞力,無怨無悔,彷佛那孩子是我生的。

   其實那孩子更像是我生的。雖然我弟和我弟妹都為這個孩子有所犧牲和付出某些代價,但畢竟還年輕,心性仍舊難趨平穩。或許其他人為他們擔當太多,他們就以為孩子不只是他們的,是大家的責任。他們已經不得已早早就踏入職場,做一些既談不上興趣更無樂趣的工作,下班回來已經很累了,還要帶孩子,而且是一個生病的孩子?他們兩個比任何一個人都覺得委屈!

   於是下班以後,都不想待在家裏,尤其是我弟更理直氣壯的頻頻出門,我爸媽彷佛也很理所當然的縱容他,不管他還是個孩子或男人。我弟妹也還小,甚至比我弟小,就因為是個女人,我們似乎都認為她應該責無旁貸留在家裏看顧小孩。日積月累,小孩的病情未好轉,她心裏的不平逐漸洶湧,她開始懷念學生時代的日子──上課時打瞌睡、偷吃便當,下課時和同學成群結隊去上廁所、逛福利社;雖然有升學壓力,日子仍是豐富熱鬧。

她一邊說給我聽,一邊臉色忽而黯淡忽而明亮,回憶往事讓她臉上偶而出現笑容,卻也令她更加痛恨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的現況。她原本還怪自己,後來又怪我弟,總覺得自己的犧牲和付出更甚於他;她被牢牢困住了,他卻仍是隨性自在,照樣想出門就出門、想交朋友就交朋友。她則是有太多的顧慮和束縛。她甚至怪起我們,認為我們對她太過苛求。我雖然同情她,也能感同身受,但仍跟我爸一樣認為她並不懂事。

   我媽則更氣她,嫌她懶,嫌她對公婆沒孝心,對丈夫沒耐心,對自己的孩子沒愛心。我有時也覺得我媽太過吹毛求疵,會替我弟妹說幾句好話,應該體諒她年齡還輕云云。我媽聽了更氣,說什麼當初她嫁給我爸生了我,也比她大不了幾歲。她斬釘截鐵的表示:「一個女人嫁了人就要認命!這都是她自己做來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這一掀起舊帳就更加沒完沒了,感歎她的兒子可能前程似錦,眼看她的孫子逐日病入膏肓,如今希望渺茫、死生難蔔。「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我媽忿忿不平,嘴裏、眼裏儘是恨意。

   那應該是我家最黯淡無光的日子,尤其弟妹回來後,為了讓他們有一個獨立的空間,前面的院子加蓋了一間小屋,也擋住了外面自然的光亮,我們每個沉鬱的臉色更難以開朗。我爸日夜操勞,又要忍受我媽的嘮叨,兒子、媳婦既不貼心又不懂事,孫子又將要一病不起,本來烏黑的頭髮剎時間白了一大半。我媽更加鑽牛角尖,再加上可能是更年期作祟,精神和身體都變得很差。有時我晚上起來上廁所,會在客廳某個黑暗角落乍見一團黑影,一下子就把我猶存的睡意完全驅走,那就是我媽,又睡不著覺在胡思亂想了。

   有次我實在不忍心,好意陪她聊聊,她在反復絮叨埋怨眼前的困境時,竟會遺憾我不是個男的,說我嫁了就是撥出去的水,遲早都是別人家的人。又怪我爸不體貼,老是嫌她煩、嘮叨,一點都不能體會她的心。唯一的依靠是我弟,她對他寄予多大的指望,卻幾乎要夢碎了。提到此,她的臉頰微微顫動,竟然咬牙切齒起來,她說:「都是那個女人害的,她分明是要來敗我們家!」然後她由怒轉悲,夢囈般喃喃自語又說:「如果妳另一個弟弟還在就好了!」這話倒是勾起我將近二十年前的疑惑,到底我是不是真的還有一個弟弟,在我有生以來記憶所不及處,他是失蹤抑或死了?我很認真的問我媽,她渙散的神色倒是聚在一起了,似乎不想說也不知道怎麼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反正也不關妳的事,很晚了,睡覺去吧!」

   等我再回床上睡覺,暗下決心非把這件事弄清楚不可。

   其實生活也不是一直都是這麼糟,有時我們一家人圍坐著飯桌吃火鍋,火鍋熱騰騰冒著煙,彷佛也溫熱了周遭的氣氛;再加上有時也會喝點酒,借著微醺酒意,我們倒也能真心相待,一邊吃喝一邊說笑,幾乎忘了在一旁正做垂死掙扎的小孩。或是我心裏會浮現一種連罪惡感都驅趕不了的期望,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多好,要不他趕快走了也好,這樣我們一家人是不是從此就和樂融融?

   直到火鍋冷了,鍋碗也空了,桌上到處杯盤狼藉,小孩小貓般細弱的呻吟聲像刀一樣穿透胸膛,那種痛到極致的怨恨和無奈,又如狂風暴雨襲卷而來。我媽瞪眼看著我弟妹是不是會主動去收碗、洗碗;我弟妹則專注我弟的一舉一動,生怕她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我弟果然也是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我爸則坐在沙發上,索性拿報紙把臉遮起來。此時一股相互挑釁的情緒波動在周遭莫名洶湧著,我很絕望的看著外面幽黑的天色,心想即使狠心走出去也找不到出路,事情還沒有結束,走的再遠,心仍是掛在這裏,我們沒有一個人走的出去。

   小孩終於還是死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爸媽出去吃喜酒,我弟一大早又溜出去了。我弟妹帶著孩子睡,還沒有起床。我正在煎蛋,抽油煙機呼呼作響,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喊我,才關掉爐火,我弟妹淒厲的叫聲在我耳邊一陣陣抽搐加緊,我腦門轟然一響,心裏其實已有數。等我奔跑到我弟妹房裏,看到小孩臉已發黑、眼已翻白,而我弟妹著急哭喊著孩子的名字、拼命拍打孩子的胸口,像要挽回什麼?我楞在一邊,不知道該做什麼,眼睜睜看著孩子終於咽了氣,我弟妹的哀嚎聲也因疲倦而漸歇漸停,我還楞在那兒,仍不知該怎麼辦,連該不該哭也忘記。

   我還記得那天下午一直很混亂,所有的人都回來了,醫生也來驗屍開死亡證明,還有一些過來致哀悼之意的鄰居。我們家小小客廳裏擠了一堆人,大家都很沉默,偶而傳來眾人的歎息聲以及我媽和我弟妹的啜泣聲。我還是沒有哭,只覺心裏空蕩無依,一切彷佛如夢。

     最後葬儀社的人把孩子裝在紙箱裏,草草覆蓋,便挾在腋下帶走了。根據民間習俗,夭折的小孩只能找個地方隨便掩埋,不能立碑,家人也不能送。一個對我們家而言突如其來的小生命,也這樣突如其來的走了,剛開始沒有喜悅,真的走了,不是沒有不舍,卻也讓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孩子真的走了。那段時間生活如常,倒也沒有真正覺得失落什麼,我也沒有跟家人討論過這件事,它真的就像一場初醒的夢,感覺還在卻不真實。但也因為潛意識在作遂,還真是很鮮活的時時出現在夢裏,讓我每在夜裏驚醒時,會想到這個還來不及長大的孩子,正埋身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若有靈魂,會怕黑嗎?會迷路嗎?此時真正被無邊恐怖攫住的是我,我躺在黑暗中,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想像中孩子咽氣前的表情逐漸巨大,甚至像黑洞般整個吞沒了我;然後只一轉念,它又迅速萎縮,越小越遠也越不真切。

   此時死神就彷佛在身邊瞪視著我,詭異眼光志在必得的觀賞我的駭怕和掙扎,除了我,也在對付我周遭所有人,不管自覺或不自覺,隨時都要任由擺佈。而我完全屈服、完全無助,整個人像失去重量,在毫無依覆的空間虛浮著,耳邊還隱約傳來死神殘忍的獰笑聲,像玩弄手到擒來的獵物。

   這樣的幻覺一直糾纏我好長一段時間,甚至那種恐慌的不安定感終生攫奪住我,只要夜裏孤身一人躺在完全的黑暗中,所有我認識死去的人的音容身影,都會在我腦海反復出現;或是聽聞偶發的意外災難,總讓我深歎人世無常、生死有命,無論誰和無論如何都逃躲不了,誰曉得醒來是否還看得見明天的太陽?或者自己的親人和朋友突然傳出惡耗。我越想越害怕,甚至可能整夜失眠,就為死神一隻無形的魔爪就在伸手可及之處;直至我疲倦的幾乎要死掉,甚或以為我這一睡就真的死了!然後,我會在充滿陽光繽紛的氣氛中醒過來,即使沒有陽光,清明白日下喧鬧的鳥叫聲,還有我爸媽一早就爭吵不休的常態,都讓人有虛驚一場後發現一切如常的感覺真好!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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