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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31 11:10:11瀏覽311|回應0|推薦2 | |
我長大以後,據我媽說我不是家裏唯一的小孩,我還有一個弟弟。 我一直沒有辦法想像我弟是什麼樣子,我爸絕口不提,家裏也沒有任何屬於他的照片。只有我媽偶而會提起,臉上總是掛滿了憂傷與寂寞,歎道:「如果妳弟弟還在,那有多好!」 我曾小心翼翼的問過我爸:我真的有弟弟嗎﹖他彷佛不堪其擾,很不高興的說:「別聽妳媽胡說,她的精神不正常。」 我猜想我弟是死了。 在我那種年紀,對死的感覺並不害怕,那使我聯想到一隻死掉的蟬──硬梆梆的身軀、六隻腳蜷曲著,不管你怎麼拉扯牠,都沒有任何反應。我常常去仿真那種感覺,假裝自己已經死掉。是的,我已經死掉了。我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黑暗中慢慢的變空、變硬,對我媽的呼喚充耳未聞,直到她來拉扯我的耳朵,我還忍著痛,表示我已經失去感覺。可是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尖叫出來,一隻手摀著紅腫發痛的耳朵,惡狠狠瞪著她。我媽看了更氣,拉起我就往外扔,然後把大門關上,在裏面大聲喊道:「養妳有什麼用,成天只會忤逆我。早知道生妳是這個樣子,不如當初把妳掐死算了!」 我被我媽趕出去的那一剎那,的確充滿了恐懼的感覺,我在門外又哭又喊,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在意,即使是附近的鄰居,他們頂多探出頭來看是那家的孩子不乖。 在那個時代,打罵小孩是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不管他有理無理,只要惹火了父母,被打死都是活該,何況只是被趕出門。我就這樣坐在門邊哭泣,聲音由嚎叫而逐漸變得哀淒,開始幻想我如何離家出走──我什麼東西都沒帶,頭也不回的往前走,經過水圳邊,對我出生的那棟破房子投以最後的一瞥。然後我穿過馬路,農會的李叔叔喊住我,問我是不是要找我爸﹖我搖搖頭,告訴他我要離開這裏。他瞪大眼睛拉住我,留我。我仍然堅持。於是他拍拍我的肩,說我是個勇敢的孩子,還送我一包金雞餅乾,要我帶在路上吃。告別了李叔叔,我繼續往前走,離馬路越來越遠,兩旁的檳榔樹寬大的葉片左右搖晃,原本踩在腳下平坦的細石子路也逐漸巔簸崎嶇起來,再往前走就是吊橋,這就是我所知道最遠的地方,我很猶豫該不該走過去﹖ 天色慢慢變黑了,我媽還是沒有開門叫我進去,我只好繼續往前走──我一個人走在吊橋上。往常都是我爸牽我過去,整座橋一顫一顫的,起先我覺得好好玩,可是我爸緊抓著我的手,讓我格外感覺危險與不安,竟然真的害怕起來。可是現在我一點都不害怕,越走越快,越快越興奮,總覺得吊橋的盡頭有些什麼﹖我有一種急欲一窺究竟的冒險心理,瘋了似的跑了起來,搖動的橋身像一條飛舞的龍。天色完全黑透了,在黑暗中,它更像一個可以逐漸穿越的迷團,越來越深陷,越來越接近。就在我幾乎要抓住它的時候,一堵龐然大物擋在我面前,我爸回來了。 我爸帶我進去,我媽猶陰沉著臉,既不看我也不叫我。我爸也是一樣,並沒有問我們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們三個人就像平常一樣吃飯,話題也沒變。我爸抱怨老是吃這些菜,我媽說你一個月還不就是賺那麼一點錢;又說浴室的水龍頭早壞了,叫修幾百次都還沒有修。然後轉過頭跟我說:「妳不要老吃菜,留一點給別人。」我爸又歎氣又搖頭,還未開口,我媽又搶著說:「你看看你,叫你修個東西,你就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家又不是我的,你不修,就讓它漏好了,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錢。」我爸終於決定不說話了,我也不想說話,也不敢再夾菜,沉默的扒著飯吃。可是這樣還是有事,我媽看我吃完飯,竟又惡狠狠的吼道:「功課做完了沒﹖一天不是玩就是發呆。」等我老大不情願起身到房間去,又聽到她在數落我爸:「要吃就把它吃完,留這麼一點菜幹什麼﹖怎麼,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吃不下去是不是﹖不吃就算了!喂狗好了,狗都還比人懂得感激──」 我終於知道我們一家人為什麼都這麼瘦,不是因為真的窮得吃不飽,實在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吃飯,很容易就消化不良。 那天夜裏,在倦極恍惚之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彷佛走在吊橋上,整個床輕輕搖晃起來,像夢,又無比真實。我緊緊閉上眼睛,動都不敢動,生怕被身旁的爸媽知道,也怕一張開眼便醒了。一直到我發現我真的走在吊橋上,眼前不遠處黑影幢幢,卻隱約閃現出幽微的亮光,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招喚著我。我懷著蠢動不安的心一步一步接近它,興奮與期待也跟著不斷加快的腳步加強、加高,吊橋越搖越厲害,整個天地也為之震動崩離。那個不知名的黑暗處,那個幾乎伸手可及的東西──我停住腳步,對望著。橋身逐漸靜止了,天地慢慢復原了,眼前模糊不清的影像一點一滴的清晰了然──那是一張臉,一張男生的臉,如此陌生,又如此親近。 啊!我突然清醒過來,周遭是如此安靜,我睜大眼睛左右逡巡,認真思索夢中那張陌生男生的臉,恍然大悟──那是我弟弟! 我沒有把這個發現告訴爸媽,我放在心上,然後不動聲色看著跟平常沒什麼兩樣的他們想:他們究竟把弟弟怎麼樣了﹖有時自己莫名挨駡或挨打,我也不敢像往常生悶氣,我會真的變乖,因為會害怕自己像我弟一樣消失不見。我弟究竟那裏去了﹖死了﹖不乖被丟掉了﹖他現在是不是真的在吊橋的那一邊﹖當時小小年紀的我是分不清楚現實與夢的,或許正因為現實的不確知與無法解釋,我才會更加相信夢中的我弟是確實存在的。 我有一個弟弟,好長一段時間,我是如此深深相信,而且告訴我的朋友。我們常常在聊天的時候,談起彼此的家人。我說我爸在農會上班,我媽──,我猶豫了一下,突然不知道怎麼形容她,她不像王美珠的媽媽在賣豬肉,也不像苗秀玉的媽媽打扮的很漂亮,經常張揚著兩隻指甲塗滿鮮紅蔻丹的手,坐在牌桌上打牌,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而我媽她常說她很忙,可是什麼事都沒做,莫名的就讓我覺得很自卑。其實班上有很多同學的媽媽都不做事,但都不像我媽那麼凶、那麼霸道,規定我要掃地、洗碗,還要燒柴煮洗澡水。 我最恨燒洗澡水。那時候我家有一口灶,除了過年期間蒸年糕和蘿蔔糕,平常就燒洗澡水用,這個工作就落在我頭上。我們家三個人,每天要燒三鍋水,為了避免火會熄滅,我必須坐在灶門前守著,隨時要注意添柴加薪,時間既漫長又無聊。 那差不多已是傍晚時分了,我燒第一鍋水,等爸爸回來洗澡。媽媽則一邊煮菜一邊跟鄰居聊天。我們家廚房隔著一道不過三十公分的水溝,就是後門鄰居朱媽媽的廚房,她們常常就伴隨著炒菜聲拉大嗓門聊了起來,話題無非是數落先生和小孩。我一直很討厭朱媽媽,不只是我媽常當著她的面罵我,她更會加油添醋般跟我媽說我是一個怪小孩,見了人不笑也不叫。我媽則很引為恥的吼正準備把一截木頭放進灶口的我,說:「不是說看了人要打招呼嗎﹖怎麼老是不聽話﹖跟朱媽媽說聲好。」我噘起嘴,臉色越發難看了,說什麼都不肯叫。我媽狠狠的瞪我一眼,問:「叫不叫﹖」朱媽媽眼看下不了臺,竟又涎皮賴臉的說:「哎啊!不要對她那麼凶,小孩子本來就不懂事,像我們家小元更不象話,整天只知道吃和玩, 什麼事都不肯做──」她們就這樣又叨念起來,我故意拿起一根木頭把灶口裏攪的火星四處飛散,以表達我無言的抗議。我媽當然很生氣,又跟朱媽媽抱怨我,然後還不忘又吼我一聲:「妳沒把房子燒掉不甘心,是嗎﹖」 我更氣更委屈,忍耐著不掉眼淚,看著灶口裏熊熊燃起的火,我的臉和我的心也彷佛跟著撩燒起來,恨我媽老讓我難堪,恨她不出去上班,恨她不夠體面漂亮,恨她不像別人的媽媽那麼和藹可親,恨自己為什麼偏是她的女兒﹖ 我也是因為這樣和朱媽媽的女兒小元變成很好的朋友,我們都覺得同病相憐。因為朱媽媽也跟我媽一樣嘮叨、不可理喻。 小元大我一歲,也幾乎高我一個頭,她常常像一個大姐姐般帶我到處玩。其實我們都是在離家不遠的學校玩,那也是我們的媽媽唯一允許我們去的地方,因為可以不必過馬路。學校背依著山坡,山坡上長滿了各式各樣不知名的植物,我們最感興趣的是一種會開白花和長紅果實的小野莓。我們很喜歡吃它那酸酸甜甜的果實,只要它一長出青果實,我們就會迫不及待的等待它成熟變紅。但要吃到它並不容易,雖然它不像蘋果那般遙不可及,卻是所有小孩覬覦渴想的目標,只要果實一紅,立刻就被摘走,甚至還是青澀就不見了。所以我跟小元每天上學絕不會遲到,看能不能捷足先登。就算沒有小野莓,那邊早上的感覺也非常好, 一邊升起,明亮耀眼的陽光照著整座山坡閃閃發光,成群的蜜蜂繞著沾滿露珠的小花嗡嗡飛舞,交錯著樹稍的藍天傳來清脆悅耳的鳥叫聲,讓我和小元彷佛置身童話世界。或是接近傍晚的時候,我們在大操場追趕著一群又一群的蜻蜓,一直到跑累了,我們會一個人佔據一個秋千,一邊搖晃一邊聊天。 小元雖然有哥哥姊姊,可是一個大她五歲,一個大她四歲,他們認為她太小,她也覺得跟他們在一起不好玩,她一直非常孤單。我也很寂寞。小元跟別人一樣,都以為我是我家唯一的小孩。「起先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有一個弟弟──」我這樣告訴小元,從我媽媽有意無意的提起,再加上我的想像,還有那天晚上的夢,我沒有告訴小元有關我的疑惑,我弟到底是死了,還是被丟棄了﹖連我自己漸漸都弄不清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我編的。我煞有介事的說:「以前我家很窮,養不起兩個小孩,我爸媽只好把我弟弟送給別人。」小元彷佛不相信般,側著臉問我:「為什麼不把妳送人呢﹖」我不假思索的說:「因為我比較乖,我還會幫忙做家事。」她的表情認真起來,又問:「妳會不會想念妳弟弟﹖」「當然會!」我想起那天夜裏的夢,我弟就在黑暗中吊橋的那一邊,幾乎可以伸手抓住他,我竟然感受到一股憂傷,我很肯定的說:「長大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他!」 可是等我回家,我其實還不能確定。我一方面相信著,一方面又疑惑著。最近爸媽似乎也跟平常不太一樣。近年來一直忙於公職考試的我爸,剛考完試,據說很有希望考上。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要考試,不是只有學生才考試嗎﹖也像我們的月考一樣嗎﹖我問他,他說是為我們,為了更好的未來。我雖然仍是不十分明白,卻很喜歡我爸那種充滿希望的感覺,不像以前他考壞了,他自己心情不好,連帶著我媽也跟著脾氣特別壞。 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媽的脾氣也好多了,我有時和小元貪玩,誤了回家燒洗澡水的時間,她不再又吼又罵,又當著朱媽媽的面數落我一番。她甚至在自己靜下來的時候,還若有所思般在臉上浮現一抹神秘的笑容,就像即將發生什麼快樂的事。 到底要發生什麼事呢﹖是我爸所說那些越來越好的未來嗎﹖這是不是意味我將擁有一件像王美珠一樣腰背後綁著一個蝴蝶結的漂亮洋裝,或是我想吃什麼就有什麼﹖還是這一切都跟我弟弟有關,我們已經找到他了嗎﹖ 我雖然不敢去問他們事情的真相,卻也沒那麼沉得住氣。我終於找了個機會,當我媽帶我到外婆家玩,我背著她偷偷問外婆。 「弟弟﹖」外婆顯然跟我一樣疑惑,說:「有嗎﹖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是媽媽說我本來有一個弟弟的。」我猶不死心。「亂講!妳有沒有弟弟,難道我還不清楚嗎﹖」 就算真的沒有也罷!外婆一轉身竟把這件事告訴我媽,而且我還在旁邊。我媽看了我一眼,不是埋怨生氣,而是一種「我怎麼知道」的奇怪表情。然後我看到我媽點了點頭,兩人一邊笑一邊竊竊私語,我一面像是得到證實,一面更加莫名所以。 一切都在設想之中,也在預料之外,隨著我媽肚皮的逐漸隆起,我真的有了一個弟弟。 我弟一出生,命運就跟我不一樣,他是男生,我是女生。 他顯然比我更不討人喜歡,整天吵、整夜哭。他一哭鬧,爸媽就皺眉頭,可是他一笑,爸媽則比他還開心。他成了爸媽和所有人注意的焦點,客人來了,不是想看他,就是要抱他。尤其是我爸,常喜滋滋把他抱在懷裏跟我媽說:「這孩子一出生就帶給我好運。」他終於通過公家機關考試,正等待著分發單位。我媽因吃麻油雞而泛紅的面孔,經常有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得意和滿足。他們的不同于往常,常讓我聯想到童話故事裏的結局──我們從此就要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故事就要結束了嗎﹖ 兩個月後,我爸接到縣政府任職通知,我們也將跟著搬家。很奇怪我竟沒有任何依依不捨,我很興奮跟小元和同學述說這一切,我說:「我們將搬到一個很大的地方,我爸說那裏很熱鬧。」他們都很羡慕我,我也越發滔滔不絕,答應到了那裏會寫信給他們。 我們就要走了。那天一輛卡車停在宿舍大門口,我忽前忽後跟著大人搬東搬西。好多人來送行,小元也來了,可是不太理會我,兩人之間突然變得很陌生。可是我太興奮了,沒有太多情緒細想,也許她只是忌妒吧! 臨走時,大家要我們拍一張照片留念。於是我媽抱著弟弟,我爸牽著我的手,就站在宿舍前,除了繈褓中的弟弟,每個人都笑得好開心。然後我們告別眼前這個檳榔小鎮,坐在卡車上看著熟悉的景物越退越遠、越遠越陌生,我頻頻回首的眼睛慢慢濕潤起來。可是很快我就把這些感傷的情緒拋諸腦後,我開始直視前方,一種說不出的期待和喜悅在胸懷盈繞,我彷佛看見我們的未來、我的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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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