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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06 14:21:37瀏覽286|回應0|推薦3 | |
人生的路何其曲折坎坷!我第一天到新學校就迷路了。 昨天我爸就帶我來過了,今天我一個人去,他用信任的眼光送我出門,我也對自己的記憶力滿懷信心。可是我越走越遠,而且還看到許多小朋友跟我面對面錯身而過,走的完全是相反的方向。我還是憑著自己越來越模糊的記憶往前走,不願意問人,也不甘心回頭,可是卻也越走越遲疑,越走越害怕。一直到我決定往回走,路上已沒有其他的小朋友了。我突然腦袋一片空白,頓時失去所有的記憶,覺得周遭到處長成一種陌生可怕的姿態,正一口一口吞嗜掉我僅存的信心和力氣。我好累,也好害怕,我知道我迷路了,找不到學校的方向,也不知道怎麼回家。 我站在馬路邊,看著過往行人和車輛,沒有任何一張熟悉的臉;而且在這裏,除了我爸和我媽,我還會認識誰呢﹖我不知站了多久,驚慌失措的眼神逐漸安定下來。原本我是希望有人注意到我,好心問我:「小妹妹,妳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我帶妳回家﹖」現在反而每張詢問的陌生表情都教我害怕,心想:他是誰﹖他是好人嗎﹖他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還有我那非常完美的記憶力竟完全喪失殆盡,早上我還在我爸贊許的眼光下把新家的地址背誦的滾瓜爛熟,此刻我一點都記不起來;我甚至想不起新學校的校名。若是有人問我,怎麼說呢﹖我越是努力去想,越是想不起來,就這樣,我站在馬路的邊邊,忽而期待,忽而害怕;忽而覺得自己已經消失,忽而覺得自己無所遁形。 就在左右為難之際,一個跟我穿同樣制服的女生站在我面前,好奇斜睇我半天,才說:「妳是昨天那個新來的﹖」我有點遲疑的點了點頭,心想她到底是誰﹖她似乎看出我的迷惑,頭一甩示意要我跟她一起過馬路,一邊走一邊說:「我跟妳同班的。」 我們到學校已經遲到,誤了早自習,也沒去開朝會。那個帶我到學校的女生,一進教室就到講臺上站著;那時老師還沒有來,有些不懷好意的男生此起彼落的拿紙團丟她,她也無所謂,還嘻嘻笑笑的丟還過去,雙方玩得不亦樂乎。我則不知所措站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除了許多好奇打量我的眼光,有人還對我嚷著,說我遲到,應該也到講臺上罰站;也有人說我是新來的,不用罰站。 我站在那兒幾乎要哭了,還好導師來了,她看著我說:「怎麼現在才來﹖」我著急困窘的答說我迷路,找不到學校。老師領我進教室,一看講臺上站了個人,皺眉說道:「田玲玲,又是妳!每天都遲到,把講臺上的垃圾撿一撿,怎麼到處丟得亂七八糟的﹖」那個叫田玲玲的女生吐吐舌頭,一邊彎腰撿紙團,一邊指著我說:「是我帶她來學校的。」老師看看我又看看她,說:「真的嗎﹖很好,懂得照顧新同學,她就跟妳坐一起吧! 」 田玲玲就這樣變成我的好朋友。下課後,同學都七嘴八舌圍著我東問西問;因為在上學途中,我都把我的事講給田玲玲聽,所以未待我開口,她就搶先我回答,而且講得更生動,談起我那出生的檳榔小鎮,還有那搖晃起來像一條龍的吊橋,和我那繈褓中的弟弟。我看著她滔滔不絕,越說越是起勁,彷佛她比我還要瞭解我自己。 後來我才知道,她就是會說話,記憶力也特別好,才三年級就被推派去參加校外的演講比賽。 田玲玲雖然是女生,卻喜歡和男生一起玩,常常看她一個人夾雜在一堆男生中,爭執、打架,不一定贏,卻一定不讓;輸了就認了,不像其他女生愛哭也愛打小報告。男生們也都爭先恐後圍繞著她,像一群黑螞蟻爭食一粒白米飯,看起來既醒目又礙眼,班上的女生都很不是滋味,說她:「羞羞羞,愛男生!」 有一次三、四個女生惡作劇,把她的外套卷起來抱在懷裏,到處亂說那是田玲玲和男生生的孩子。氣得田玲玲追得她們一路跑到校門外,她惡狠狠的站在校門口,雙手叉著腰,大聲吼道:「誰要是敢過來,我就給她打!」一直到上課鈴聲響了,田玲玲還是不放她們過去,把她們一個個急哭了。那是我往後對田玲玲最深刻的印象──她一臉氣憤、倔強站在那裏,半短不長的頭髮在微風中蕩漾成很美麗的弧度,那樣的強烈和柔和形成對比,使她煥發出一種迷人的性格,幾乎沒有辦法讓人不注意她。 那次還是老師把那些女生救了回去,田玲玲又被罰站了。她老是這樣,除了上學遲到,要不就是別人捉弄她,她招惹別人,很難得有一天不被處罰。我問她為什麼老遲到,她說她早上起不來,很不想來學校;問她為什麼跟女同學處不好,她搖頭說不知道,又說反正她也很討厭她們;不過,她又說:「妳跟她們不一樣!」 照理像她這樣,老師一定很不喜歡她,事實上我發現老師即使對她有些不滿,卻有意無意護衛著她。這可能也是其他人對她反感的原因,她們都說老師偏心。我想老師也很難得不注意田玲玲,她雖不用功,功課卻很好;而且各項才藝競賽,只要派她參加,都能拿到很好的成績,尤其是演講比賽,據說當初她參加縣內比賽時,其實表現最好,卻因年紀太小,遭受質疑,被取消資格。這件事很為她和學校出了一陣風頭,她也因此有天才兒童的美譽。 還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老師突然提到,若手掌上的紋路有一條什麼樣的線,將來肯定會上大學;她問有這條線的舉手﹖大家紛紛張開手,很仔細的尋找那條線,連成績最不好,經常考零分,有點呆呆的吳招弟,自己都搞不清楚,也著急的要別人幫她看。這時候只有一個人很有自信的舉起手來,那就是田玲玲。老師笑瞇瞇的要她過去給她看,然後臉上露出很慈愛的表情,宣告眾人:「真的有呢!」田玲玲則很得意的回到她的位子上,很自在的面對大家羡慕的眼光和不以為然的表情。 她就是這樣一個天之驕子,有過人的聰明,有自己的想法,還有無畏的個性,這些都是我沒有的,常常跟她一比,就相形見絀。但我是真心的以她為榮,我想她長大一定不只是個大學生,她將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一直到我們分手,好久都沒有聽到她的任何消息,我還一直把她的所言所行當作模仿的物件,也確信她不管在任何地方,都能很淋漓盡致的散發她獨特的光亮和魅力,我仍樂於給她最真誠的掌聲。以致於往後十幾年,我們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碰面,我很訝異她竟變得如此平凡,就像路邊來來往往的任何一個人,若不是她叫住我,若不是她滄桑可見的面容,細看下依稀還有幾分當年的神氣,我根本認不出來。 那次見面,我約略知道她的一些近況。她高中的時候,爸爸突然去世,不但整個家庭陷入困境,也改變了她的一生。她不是老大,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因為她是女生,唯一的妹妹又還小,她就休學去工作,幫忙家計,一直到現在。我遇到她時,剛好大學畢業沒多久,我原本生怕會刺激她,沒想到她不以為意,竟還主動提起當年老師說她會讀大學的事,當笑話般講,還笑得好大聲,那種無謂的表情跟當年一模一樣。 她又告訴我她現在在一家男仕精品店上班。她說她老遲到的習慣還是沒改,老闆很氣她,可是拿她沒辦法,因為她很會做生意,每個上門來的顧客,都難免被她的舌燦蓮花所動。我想起她以前老喜歡跟男生玩,這樣的工作倒是挺適合她。她還問我有沒有男朋友﹖說她認識很多人,可以幫我介紹。她講起自己的事,也一樣滔滔不絕,聲音、表情都十分豐富,我慢慢又對她熟悉起來。 臨走時,她到處找紙和筆要留位址和電話給我,她沒有,我也沒有。她說用講得我一定記不住,她笑著又說:「還是妳把妳的告訴我,我要是記住了,想忘都忘不了!」果然她的記性還是一流的,只可惜那時我剛畢業,工作沒著落,居無定所,我們就約定回老家再見面。她家還在原來的地方,只不過房子已經改建成樓房。田玲玲很興奮的說:「妳還記得嗎﹖我們班上那個張富美﹖他們家是那種四層樓的洋房,以前我們都很羡慕她,說她是我們班上最有錢的。」她眼睛瞪得好大,彷佛我不信似的說:「現在我家也是住樓房了,雖然還是比不上她家!不過,後來聽說張富美她爸爸做生意失敗,欠人家好多錢,現在他們一家人都不知道那裏去了﹖真是世事難料啊!」 我也同樣感慨萬千,眼看著她越說越起勁,想起自己從前處處不及她,現在竟然有一種優越感;其實我也不過大學畢業而已,甚至連工作都還沒有,憑什麼自以為了不起﹖又看她把過去的事一件件如數家珍,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在乎;不像我不只是記憶力越來越糟,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年她那不同於人的特殊形象,彼此相處的點點滴滴,根本很少去想起;何況這次見面,本來只覺得她話多,到後來發現她越發喋喋不休,還真有種相見爭如不見的感慨! 我真的很不耐煩了,她還百般叮囑我一定要去找她;還好她還有事,這才依依不捨的告別,沒想到她又反身跟我說:「妳一定要來找我,妳知道嗎﹖妳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讓我好幾天都耿耿於懷,對自己對田玲玲那些自然而然的反應,產生莫大的罪惡感。其實她上班的那家男仕精品店,我知道在那裏,也知道她正期待我去找她;可是猶豫再三,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竟變成心中無端的負擔,真恨不得從來不認識田玲玲,至少沒有必要又再遇見她。 幾星期後,我回家投票選縣議員,赫然發現其中有一個候選人我認識,那時田玲玲所謂的世事難料又縈繞心頭,著實教人更加興起滄海桑田的慨歎! 小學畢業的前一年,我跟田玲玲已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每次重新分配座位,說什麼都要老師讓我們兩個坐在一起。那時候好多人為了擠進國中的升學班,紛紛進補習班補英文和數學;我也不例外。一向稍微用點功就名列前茅的田玲玲,根本不需要去補習,就因她的一句話──好朋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非跟我一起去不可,就這樣她又變成補習班最引人注意和頭痛的學生。 那大約是我們鎮上最早的一家補習班,座落在一棟大樓的頂層,這棟大樓年紀不大,但因設計不良,平時又沒有保養和整理,就像個密封的箱子,格外顯得沉舊與黑暗;有時到處還漏水,味道也不好。夏天的時候,傍晚五、六點天還大亮,一進那棟大樓,就彷佛兩個世界,剛開始我跟田玲玲都有點害怕,憋著氣,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濕漉漉的階梯,也不敢稍作停歇,一口氣就上了頂樓。 熟悉了以後,兩人膽子就大了起來,每一層樓都會去逛一逛;這對我們是一個新奇的經驗。這棟大樓住了很多人,薄薄的木板隔著,一間挨著一間,密密麻麻像蜂窩般;再加上走道已經夠擁擠,又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彷佛水泄不通,那種窄溢的壓迫感,光路過就教人透不過氣來。 可是那兒還真是住了不少人,每間房也不過五、六個榻榻米大,卻住了一家人,吃睡都在那兒;每一戶大門還敞著,或許連門都沒有,從外往裏看,一目了然。有時有人臥倒在一張老舊的行軍床上,鼾聲隆隆作響;有時蓬頭垢面的媽媽,一手抱著啼哭不停的嬰兒,一手還不住揮趕蒼蠅;還有一臉病容的老太太,坐著發楞,呆滯的眼睛視若無睹般,好久都不眨一下,讓人疑心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我跟田玲玲常常一邊路過,一邊慶倖起自己的運氣和幸福,很好奇又很不能理解這些人的生活,只好根據每戶人家的擺設,胡亂瞎編他們的遭遇和故事,越說越煞有介事,常常耽誤上課的時間;等我們急急忙忙的爬上樓,班主任就雙手倚在櫃檯等著,神氣懶然,即使像是生氣,也慢調斯理的說:「妳們兩個怎麼又遲到了!」 班主任瘦長個子,趿拉著拖鞋,一臉的睡眼惺忪,走起路來,總覺他上半身負荷太重,以致於老趕不上下半身的步伐,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別人都說他很精明能幹,不是個普通人物,我們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因他跟我爸有點工作上的交往,老威脅要把我上課遲到和不專心的事告訴我爸;還挑剔田玲玲自以為聰明,總有一天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常常在上課的時候,躲在門邊或視窗,窺視我們的一舉一動,誰上課愛講話、誰上課打瞌睡等,還有不懂得尊師重道,都巨細靡遺的記錄在他一本黑皮記事簿裏,我們都怒稱其為「黑名單」,既不恥也不屑,又不得不妥協。 唯一不妥協的可能就只有田玲玲。 還記得那次數學測驗,題目非常的難,每個人幾乎都苦思不得其解,愁眉相互對望了幾眼,趁著科任老師不在,竟然全班大作弊。有個男生非常膽大的去老師的抽屜偷解答,然後一個個接續抄了起來。集體做壞事那種興奮和得意的莫名感覺,早就掩蓋住我們越來越稀微的罪惡感;跟著這種情緒激動難抑的田玲玲,還自告奮勇到門口把風。當前面的同學把解答傳到我這裏,我的心狂跳不已,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筆,再加上周遭人的頻頻催促,我只覺面龐燥熱、呼吸困難,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田玲玲大概是替我著急,因此忽略了她的重責大任,一回頭班主任赫然就站在她背後,不慌不忙看著已然亂成一團的教室,而解答還在我手裏,我什麼都還沒有抄。 整個教室一片靜默,大家都乖乖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眼睛驚惶不定看著班主任明察秋毫般走前走後,一直到站定在我面前,揚手抽走我手裏的解答,說:「這是誰去拿的﹖」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我,沒有人有異議;我驚懼得連搖頭否認都不會了,班主任點點頭,很冷酷的又說:「是妳嗎﹖膽子真大,妳看我怎麼跟妳爸爸說!」 我一聽他要跟我爸說,更彷佛遭五雷轟頂,全身血液倏忽退盡,一點力氣 都沒有,心想立刻死了都還好!這時突然傳來一句話:「不是她拿的。」我們都忘記田玲玲還站在門邊,她很勇敢的迎接班主任詢問的眼光,說:「是我。」 田玲玲就這樣被補習班掃地出門,並且列為永遠拒絕往來戶,這在我們鎮上算是始無前例──被補習班開除﹖大家爭相傳誦,連別校的學生都好奇想知道田玲玲是誰﹖而且若說我後來有那麼一點正義感,完全是受她的精神感召,念茲在茲,最後變成性格中很自然的流露。 因為田玲玲的義氣相救,我並沒有受到很大的懲罰;但是班主任還是跟我爸打小報告,說我交了壞朋友,要我爸多注意我。還好田玲玲人緣好,嘴巴也甜,我爸媽一向對她印象不錯,連我那講話都還講不清楚的小弟弟,都特別喜歡跟她玩;他們壓根兒都沒想到,在他們很認真的察詢和關切下,班主任指的壞朋友,竟會是田玲玲,甚至還要我多跟她學習。 雖然友誼依舊,我們也信誓旦旦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但終究還是到了必須分離的時候。小學畢業了,我因我爸利用關係,被分配到一個據說學風優良的國中,兩人還是分開了。剛開始我們還經常碰面、經常寫信,慢慢的距離越來越遠,開始真正的分道揚鑣,相互消失在彼此的生活之中。 沒料到有那麼一天,我們又忽然見面了;往事歷歷在目,那種感覺卻再也找不回來,就算我不是那麼在乎,也難免一絲悵然!那天下午我去投票,那麼多人都不認識,唯一認識的卻是我不喜歡的;我到現在還是不喜歡他,他就是那個補習班的班主任,他竟然參選起縣議員!我很不可思議,也不恥更不屑,而且篤定他一定會落選。我很得意的把選章蓋在他的臉上,算作是當年對他的抗議;然後,很強烈的思念起田玲玲,決定立刻就去找她。 她家那邊的房子都不一樣了,全部都改建;還好她事先告訴我,但還是不能確知那一棟房子是她家﹖我正準備問路旁賣香煙檳榔的小姐,田玲玲剛好從前面的房子走出來,看到我非常驚訝,喊道:「妳怎麼會在這裏﹖」我一時語塞,原本洋溢的熱情化為烏有,變得非常難堪。她這時才恍然大悟,知道我是來找她的,我看到她的臉色為難起來,很不好意思的跟我說:「哎啊!怎麼這麼不巧,我正好要出去﹖」我看她看看表又看看我,於是很識趣的說:「我只是順路轉過來看看,妳忙妳的吧!我待會兒也有事。」她是真的很遺憾,歎了一口氣說:「真討厭!好想跟妳聊一聊,只好另外找時間再聯絡。」我含蓄的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兩人揮手告別,又再一次各走各的路,隔了一段距離,我們同時回頭相視而笑,在那一剎那,那些時空造成的隔閡忽然消失了,我整個心胸溫情縈繞,彷佛回到以前,那時我真的以為我們很快又會再見面。 長大以後,常自以為是的妄下結論,卻終究發現自己判斷錯誤。當年補習班的那個班主任,他不但沒有落選,而且聲望和地位節節升高,以後還是我們那裏頗有份量的政治人物,我雖始終不以為然,卻不得不承認過去人家說他不是個簡單人物,竟是事實! 而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田玲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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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