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重感冒，咳了好幾天都沒好，沒辦法，只好回到台大醫院去報到。在大廳等拿藥的時候，一抬頭，撇見一位老友，撐著隻登山杖，有氣無力、輕忽忽、飄過我的身邊，他，剛剛照完放射線治僚，正在離開。

一種不知如何說起的記憶湧上我的心裡！

差不多快6年了，有一段日子，我也像這位老友一樣，每天清晨都要到醫院報到，照射放射線，阻止癌細胞再復發。整整一個月，前兩周還沒事，後兩周，每次走出診療室，都覺得體力殆盡，也是這樣飄飄忽地走過228公園，躲在經建會地下一樓的記者室沙發上，癱個一、兩個鐘頭，才有氣力再回到人間世。

那時，我每天腦海想的，就是「諷刺」兩個字！

剛出大學校園時，對於德國的「綠黨」，以及當時流行的「基進主義」，著迷不已。對於「反核四」運動更是熱衷，我天天和環保聯盟的朋友們豁在一塊兒，天天以自己原本受的理工知識，搬出一大堆理論，要去挑戰台電與原能會的「科技獨裁與霸權」。

當時反核，最在意的就是「輻射線」，會怎樣造成基因突變、會怎樣讓人因而「致癌」、會多麼的「禍延子孫」？手中可是有連篇連牘的文獻，在那時的我的心中，輻射線是萬物的「毀滅」之源。

想都想不到，十幾年後，輻射線竟然變成了「救命」再創生機的「創生」之源！

要明確找出癌細胞，我照了兩次「核磁共振」，不知多少次的Ｘ光與三次的「電腦斷層掃描」，這可是「自願」去照輻射線；每天早上，再怎麼疲憊，我也會準時到放射科報到，規規矩矩地躺在機台上，讓輻射線在我頭頸處「照拂」20分鐘，這時的「輻射線」，對我來說，竟是生命的保障！

曾經反核，宣揚輻射線之罪惡，卻淪落到要靠輻射線來救命，能說不諷刺嗎？

我無言以對，總不知這是諷刺，還是當頭棒喝呢？

這些年以來，和許許多多人一樣，回到家中，我也不太愛看「新聞台」（每天工作就是旁觀著新聞事件，下班了，實在煩到不想再看到那些新聞事件與人物），我迷上了「發現」頻道，每次看到宇宙創生的題材，就會喚起我那揮之不去的諷刺感。

要不是有太陽的輻射，顯然地球上可能連微生物都無法存在；要不是有各種射線持續輻射，地球上不會產生有機物；要不是初始微生物持續接受了20億年的輻射，進行光合作用，釋放出氧氣，海水應該是富含鐵質之紅褐毒水，大氣層內也沒有豐沛的氧氣；5億年前，豐富的多元生命，開始在海洋中勃發‧‧‧

當然，輻射線若太強，大陽風暴可以讓太空人立刻灰飛煙滅，太空船馬上淪為廢鐵。從宇宙創生之始，輻射線既是創生之源，也永遠有著毀滅之能。

創生與毀滅，竟然是同源！這樣的不協調讓我這麼多年以來，常常陷入困惑當中。

世間事，顯然也都不是那麼地「絕對」，會不會也是「相對」的？

問題是，一相對，就容易讓「標準」呈現浮動，20％、30％、還是85％？是是非非、對對錯錯，要如何拿捏呢？

豈止是在純粹物理上是有這種「比例問題」，在人間世中，真能有一個絕對標準，「放諸四海皆準」嗎？是不是也有60％該如此，40％得包容？問題繼續跟著來，為什麼不是70％該如此，30％該包容呢？

相對性，真是一個讓人無所適從，殘忍的體悟！

古人說，「40而不惑」，但我每每想起，生命的「毀滅」與「創生」竟然同源，箇中拿捏竟又沒個準兒！43歲的我依然是大惑不解。

但我還是從此知道，應該真的沒有「非如此不可」的「絕對道理」，過去，我寫新聞，筆下一向「得理不饒人」，砍砍殺殺，火力全開。但這幾年，漸漸會改用「打九分，留一分」的「保留餘地之筆法」，火氣比年少時明顯淡了許多。

不過，這不是因我邁入中年，氣血已衰，而是，毀滅與創生是同源，這個人生課題，我還要繼續去學習與摸索當中，還沒有找到平衡的解答。

 《與癌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