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14

從牛背上摔下來

小時候我就讀「僑愛」國小，它位於僑愛新村旁邊。僑愛，顧名思義，是「僑胞愛護」。它是大約在1958年，六十多年前菲律賓僑胞響應蔣夫人號召，捐款興建的村子，位於桃園縣大溪鎮的邊陲，鄰近八德鄉，居住者都是國軍中階和低階的官士兵和眷屬。戶數六百多，號稱全國最大眷村之一。當時的週邊地區盡是田野和零星農家。僑愛國小也是在當時建立，學生以眷村子弟居多。

我讀小學低年級時，上完半天的課，不愛回家，喜歡在田野裡鬼混，和同年紀小孩嬉戲打鬧，其中也有放牛的農家小朋友。大家混熟了，偶爾會騎到牛背上，讓低頭吃草的牛，帶著我閒逛。騎牛，當時很神氣啊。用今天的話，是很酷，炫。缺點是，回到家，褲子很髒，因為牛的身上常常有一層泥巴。

離我們村子大約四公里的地方，有個「八塊靶場」。是空軍飛機訓練低空轟炸的靶場。經常有當時空軍主力的F-86軍刀機，低空飛向靶場，掃射，投彈，聲音非常吵。靶場周邊全是空曠區，也是禁區，不准進入。

我小學三年級有一天，有一架F-86軍刀機，飛得太低了，幾乎是貼地飛行。它聲音太嚇人，把牛嚇到了。牛一路狂奔，坐在牛背上的我，從牛背上摔下來。我摔斷了左手肘。左手腫脹，淤紫，疼痛，完全無法舉起。

我的父親得知消息，急忙從部隊趕回家，趕緊送我去醫院。六十年前桃園地區只有軍醫院。首先去「80？醫院」，記憶中好像是在今天的平鎮區，那是個野戰醫院。醫官說，沒辦法，骨頭完全碎了。沒辦法醫治。於是，父親又帶著我去「812？醫院」，印象中好像是在桃園虎頭山附近的軍醫院。這家醫院照了X光，醫官說，左手肘關節附近的骨頭，已經粉碎性骨折，無法接合，這樣的瘀血可能會造成敗血症，全身感染，會有生命危險。只有動手術切除左手肘，才能保命。動手術，要簽署家屬同意書。父親一再問醫官，「能不能不截肢治好我兒子？」。醫官搖搖頭。「有沒有其他方法？」，還是搖搖頭。

我父親面對同意書，考慮許久，下了決心：不同意截肢。於是，很悲傷無助地帶著我回到家。回到家，一家人在愁雲慘霧中，看到父母的傷心樣子，我不敢喊痛。天無絕人之路吧，熱心的鄰居中，有人推薦去看接骨師。無奈之下，只能「姑且試試」，去了附近一個廣東老人那裡診斷。老師傅經驗豐富，把我的左手，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摸了許久說，「有希望，但是要很長時間」。一家人總算稍微放下心。

醫治的過程大致是：連續幾天老師傅一直輕輕捏手肘，把破碎的小塊骨頭捏合到一起，復合。然後在手肘塗抹他配製的藥酒。再過幾天，用四片長竹板和繩子，把我的左手緊緊的夾住，讓整隻左手打直，就好像西醫的上石膏。大約一個月後左手肘碎骨復合成功，但是有氣無力，左手使不出力氣。老師傅交代，要我每天在家裡，用左手拉門把，「打開，關上」不停地重複做。感謝老師傅，感謝上蒼，差不多三個月之後，竟然完全復原了。運動，打球，吊單槓，都沒有問題。多年後我猜想，能康復如初，大概是十歲的孩子，骨頭再生能力比較強。

這個年少調皮發生的斷肘事件，對我的影響是終生的。我感謝爸爸「堅持不截肢」。那是個豪賭。有這個經歷，長大後我對醫師，專家，權威人士，都抱著「尊重，但不全信」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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