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15

解鈴竟是吹哨人

在馬拉威服務期間，1994年初，使館裡的C參事休假赴美國探親，由我代理他的業務。參事對我說，所有的業務均已處理完畢，只有一件「待辦案件」，就是關於馬拉威農業官員赴台灣受訓的案子。

我檢視這個案子時，發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位於桃園的土地改革所開了一個為期六週的國際訓練班，邀請友邦國家年輕的農業官員學習台灣的土改經驗。馬拉威的候選人，已經呈報外交部非洲司，等待答覆。我在檔卷中發現呈報的候選人資格不符。候選人資格最少要「大專畢業」，但是馬拉威這位M先生，只有高中畢業。

原因出在參事把M君的學歷「Cambridge College」誤以為是Cambridge University，英國的劍橋大學，而把M君列為馬國三位候選人的首位，並推薦他參訓。在馬拉威幾乎所有稱做「College」的學校，都是高中，而且多是簡陋的私立學校。我為了慎重，打了電話到報名表上填寫的Cambridge College，赫然發現這個學校已不存在了。

我再請M君本人來大使館，當面詢問，確認M君是農業部低階職員，從Cambridge College高中畢業。他本人從農業部得知這個受訓機會，也知道自己資格不夠好，但是希望試試機會，而據C參事告知他，獲選的機會很大。

我聽了大吃一驚。這個錯誤不小。我們國家花錢出機票、供吃住、給零用金，生活費，培訓的目的是訓練出，未來友邦主管農業政策的中高階官員。很顯然，把經費花在這個人選，沒有「錢花在刀口上」，是個錯誤的投資。根據我的專業和良知，我認為應該把名額給其他人選。

妙事接著發生。在我發現這個「錯誤」的當天，台北來了電報，說M君已經獲選，請大使館代購機票，協助他赴台受訓。我不想「糊塗官打糊塗百姓」，一路錯下去，於是把經過呈報石大使，並建議取消馬拉威參訓人選。

大使刀法熟練，說「你負責處理」，但未做明確指示。我於是打電話回非洲司請求指示。司裡承辦同仁回答說，將呈報長官，明日答覆。

第二天答覆回來了，出乎我意料。非洲司承辦人說，他首先詢問了土地改革所。土改所回答：「各國學員的名冊、名牌已做好了，課程教室、住宿房間也排定了。預算都花下去了，現在怎能抽掉學員？這樣做，明年會砍預算。」

非洲司長官對於已經發出的核准電報，不願意自我否定。同時對本館未能明察於先，而在「弓在弦上」之際，提出尷尬請求，甚為惱火。非洲司認為這是本館作業失誤。我把以上情形報大使，大使的回答也是非常經典：「問題是你提出來的，你自己解決」。

」

在歐美先進國家有所謂「吹哨人」(whistleblower)，就是把機構內部的弊端提出來，警示大家注意糾正。這樣的吹哨人通常會受到保護、獎勵，甚至被視為「無名英雄」。我原以為我吹響了哨子，會有良性反應。我錯了。我的長官石大使、本館的直接上司非洲司、土地改革所，全部都怪罪我。直到此時我才發覺「大事不妙」，因為就是我，不是別人，闖了禍。這真是我公職生涯中遇到的最大諷刺。

看來「解鈴還需繫鈴人」。公務員幹了多年，我也練就了一些基本功。很快，我找到了解決之道。我向非洲司以及大使報告：「M君雖然資格略微不足，但是現在馬國農業部承辦土地相關事務，具有發展潛力。他學習我國土改經驗，應有助於馬國農業政策發展。建議仍予同意參訓。」 大使和非洲司長官「欣然同意」我的建議。

於是M君依照既定程期赴台參訓。這個結果皆大歡喜，船過水無痕，一切回到原點。沒有人失誤，沒有人受罰，看起來是「全贏」的結果，每個人都歡歡喜喜，一團和氣。

隔天，馬拉威的M君來使館取走了機票和裝在信封裡的美金零用金。當他離開使館大門時，我從我二樓辦公室向下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自嘲：「這傢伙不知道自己多麼幸運。為了他的案子，這幾天電話和電報已經繞地球幾圈了，一路給他綠燈。竟然連吹哨人老萬，都不得不給他開綠燈。」

參事休假回來後，我猶豫是否要告訴他這個「繞了一圈，回到原點」的案子。想了一下，還是據實簡報。參事是個隨和的人，我們是好同事。他聽了，沒有責怪我看公文挑出毛病，但是問了一句很妙的話：「老闆怎說？有怪我嗎?」

參事的反應，我能理解。他和大使年資差不多，和大使關係緊張，很擔心被責罵。我回答參事：「大使完全沒有怪你, 他怪我。」

說完，我和參事兩人哈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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