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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個時代的留學生 (下)
2022/01/20 14:24:24瀏覽601|回應0|推薦5

70、80 年代的留學生,總是在躲移民局,在尋求打工機會間團團轉,尤其沒有獎學金的老中,更總是有一大把一大把的辛酸血事;即便是獎學金,老中之間也是競爭激烈。老中的窮,如今聽起來匪夷所思,只是當時斯情斯境的老中卻是一把辛酸,欲哭無淚。

那時,大陸留學生都是公費出來的, 而且人數也極少,經濟又比我們差。甫抵校時,就聽到如此一真實故事:「因為價錢太便宜了,所以大陸留學生買了一大堆肉類罐頭。等到回家上了桌,入了口時,才發覺味道怪怪。仔細一看:『pet food』」。那時,只覺得好笑;不久,看著存摺,就再也笑不出了。

小時後讀過匡縈鑿壁借光故事,自己卻也親身經歷這類情事。那年冬天的晚上,拜訪老中,只見大夥穿著冬衣,每人皆倚牆據矮桌席地苦讀。正奇怪著大夥為何冬衣、倚牆、矮桌、席地,方知為省暖氣費,室內沒開暖氣;至於倚左右兩牆而坐,是慷隔壁暖氣開的十足老美之凱,倚牆借暖。苦笑中,搖了搖頭:「虧你們還想的出這種點子!」

他們的矮桌是水果箱湊成的,傢俱是撿來的。

我們留學生最盼望的是週末, 不是禮拜, 是看上了鄭師母為我們準備的那一桌中國菜。

學弟偕友自馬里蘭州來找。介紹這位仁兄: 三陽機車老闆孫子, 正要去歐洲旅行。暑假的我仍然為打工忙碌著。

以工代房租,住在醫生辦公室樓上的我,從未曾缺過暖氣,也從未曾為那天文數字帳單煩惱過,更未想過有人會倚牆借暖,能倚牆取暖的。每個人各有造業各有業報,有 TA 獎學金又如何?夫妻倆有學校餐廳兼職又如何?自己還是得再兼零工,母親說:「下一步,該妹妹來唸書了!」

取得學位後, 回台任教。 於是, 妹妹來美唸書的費用就直接的落在肩上。猶記得, 這筆費用, 我足足花了二年才還清。

雖然那是一種成長,可也是一種辛酸。

那年頭的留學生,總是一個字可概括:「窮」;這與 90 年代,台灣經濟大好時出來的留學生截然不同。後者,也一個字可概括:「富」。那時候任教美國高等學府的華人,泰半都是台灣留學生;如今,都是大陸留學生天下。 70、80 年代 Wal-Mart,裡面東西都是 made in Taiwan; 如今,都是 made in China。

留學生生涯, 約是自己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太太在音樂學院苦練教授教的貝多芬奏鳴曲, 我在不遠處的圖書館啃書。十点各館院関門, 兩人手牽著手踏雪回家。晚夜冬雪裡, 風在吹, 雪在飄; 告訴太太, 詩經邶風裡有這麼一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太太則敘述著: 先練左手, 再練右手, 然後双手合彈。彈個奏鳴曲要花上一個學期。太太進的音樂學院可是全美大學部前五名的名校。

初識太太時, 她留著長髮, 表妹介紹著:「自小學鋼琴」漂亮、長髮、彈琴恰都符合自己的希望。然後就騙上手了。

有獎學金、能光明正大的打工、太太一旁, 那時的自己已經非常的滿意、感恩了。

那個時代,政府為鼓勵海外學人返台服務,只要在台灣服務兩年,青輔會就支付搬家費用、闔府機票。台灣的親友只看到歸國學人,只看到光彩的一面,只看到三榜進士帝都遊行,從不知多少學位面前陣亡者,從不知多少為學位發瘋者!

也是憑藉著青輔會的這筆錢, 我買了一座大型的美制冰箱。這冰箱也一直用到, 自己移民離台。

取得學位後,台灣有兩個職位等著自己做決定,必須僅速報到;算算也儘得彌足珍貴的一週供旅行,慰勞自己一番。帶著太太與當時一個現任教中山大學研究所的學弟,開車沿 95 號州際公路,往東北海岸殺去,遊樂胡搞一番。到了晚上, 一疏忽錯過了交流道, 只好继续往前直到下一個交流道方回頭。問了學弟如此情況, 猜台灣流行的一種药品。答案是"白花油"。

那也是自己僅有的一次在美的純觀光旅遊。

離開美國時匆匆然,都等不及學位証書;打包、辭行間時間如此急迫,再聚不得,B 君下落,終不知所歸。倒是 B 君那下工之後,在方城雀戰裡,麻痺自己,取得暫時舒緩的神情依猶在目;歲月飛逝如梭,二十餘載後,那張戚然、茫無頭緒的臉,仍叫人扼腕嘆息與駭怕。

而任教中山大學的那個學弟,在高中時就已同校認識了。台大畢業時,相貌堂皇,身材傲岸,舍我其誰。十餘年的不順遂博士攻讀生涯,終把一個帥氣十足,羽扇綸巾,談笑間天地唯我獨尊的朝氣,全然磨蝕殆盡。數年後,台灣再見時,終於應聘回台中山大學的學弟,一臉蒼桑一身窮酸,妻孥滯美,胡不歸,婚姻已亮紅燈。十餘年的擔心憂鬱,耗損的是學弟無能替代的人生精華與自信。學位的遲到,職位的晚到,詳盡的銘刻在一張沒有表情的活死人身上。

走上這條名叫"留學生"的路, 橫亙在面前的只有二種結果: 能否取得學位、多久才拿到學位。學位到手了, 也不見得從此一馬平川鼎定中原; 但是, 沒能順利取得, 也會毀了一生的志氣。更不說兩手空空回故鄉的那些落弟留學生了。

再次的重逢,卻勾勒成反諷;相仿的起點,截然相異的成就,竟然落得是兩人此生最後的晤談。一切到手後,這位學弟教授似乎才懂得甚麼方是人生,甚麼才是無可替代的。道別時,學弟落寞的身影,在昏暗的街道裡,留下斷續的無可奈之何。熱情豪邁的學弟,曾是自己無所不談,最要好的知交。物換星移幾度秋,我那似水的華年啊!昔時閣中弟子如今安在啊!

回台後,十餘年間穿梭研究室、教室;每每途經急診室,突然的哭聲,隱泣聲,不時突兀的衝耳。嚎啕聲飲泣聲在清晨安靜的迴廊縈繞,一波波一陣陣直上心頭,逕自叫人無從躲起,彈也彈不走,揮也揮不去。恒然不絕的哀慟聲,飄浮在長長時有分叉的無聲通道裡;一齣齣一段段的愛恨情仇,如同長廊,終有止境,總是到此總結清算。只是,劃下的休止符,徒留生者恒然的悔恨與追憶,也壞了自己一天早晨的興致。

解剖教室裡,具具大體解剖後的俊男美女,老弱婦孺,貧富貴賤一體橫陳,眾生平等。只容得殘留的面容依稀訴說著生前的貪嗔痴癲,方讓人知曉秦時明月漢時關,今夕何夕,終究夢覺黃粱。

後來,也就少走醫院部,逕從停車場過去了。看開看淡,或者說漠然、淡然,約莫就是那些時日養成的吧!

潛藏的那份原有的詼諧、快樂自我,也漸漸稀了,薄了。

回顧往昔,或悲或喜,俱是歷歷在目栩栩如繪;一張薄薄學位證書,結果如此大相徑庭。

多年之後,再次打開學位証書,是為了給兒女瞧一眼;兒女如何想,那都是他們事了,自己只是單單純純的做翻開這個動作,不做思想這個動作。

做為一個中國式的父親,自己已經當太久了,也累了,也夠了;或者說,本來就不當有中國式爸爸。

那張學位証書,靜靜的、經年累月的躺在書房裡,上面一層灰。

功成身退了。

自己也正步步邁跨, 一步一腳印走向那終極的黑暗。一個名叫 cemetery 的地方。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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