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呼哀哉，伏維尚饗。

現在，他們開始推著你走了，走過一道寂寥的長廊，一道我不知通往何處的長廊；空空曠曠的走廊，直直的延伸著，悄然止於遠端的一大扇門。我不再相送了，或許你正高興著，正鼓盆而歌著；或許你正甚麼也不思，甚麼也不想的躺著，休息著。畢竟，這一路走來, 你真的是不容易。

許是長途跋涉，是也當休息了。我的朋友，夢裡還相送。

望著那既熟悉復又陌生的你，一時間倒恍惚了：「我究竟是否認識你？」「或者更貼切的說，這些日子來，從未曾真正的曾經知曉過你這個人。」

說起來, 我們剛剛離開父親, 進入母親剎那, 我們就開始爭執吵了起來。我堅持凡事可以跑第一, 但這次絕對不行; 你却固執己見, 拼命往前衝。當你跑得第一名正雀躍不已際, 我已然預知悲催的後來。 果其不然, 我們一離開了父親, 就永遠離開了他。終我們一生, 再也沒有看到他了。你後悔了, 但我也已經無計可施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的爭吵。

只是, 我未曾料到這只是個開始, 往後的日子, 我們幾乎無時無刻都爭執著。

我一直告訴你: 過多的財富对子女絕對是負值。但是你孜孜固固的在賺積金錢上, 不肯放手。而且振振有詞: 不願下代再如你般過著極度匱乏的日子。

如影追形，我們總是一體，形而下的實際生活總歸你打理，我只負責思考人生價值與方向。可是，爭執總是橫亙在我們中間，為了你的貪嗔癡、食衣住行的好逸惡勞、虛名與財富的無止境追求，我往往被你拖累，被圍困圈限在你的這份肉身、臭皮囊裡，無從伸展。

你儒家的書看的太多 中毒了！"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只是這些風雨聲又干卿底事?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丶"無名 我執" 這些話, 都不知道告訴你多少回了!

可惜啊！你覺悟的太晚了！

我們的日子, 隨著兩個女人的介入, 開始複雜了。回首那段日子, 我知道你過的很無奈和痛苦。夾在母親和媳婦間, 兩邊都不能得罪; 在孝子和丈夫之間, 蠟燭兩頭烈燒。在此事上, 我們倒沒有爭執過, 總是想法一致; 畢竟婆婆總是強勢 不講理的一方, 極度委曲的總是媳婦一邊。帶著媳婦逃離故鄉, 遠離慈禧老佛爺折磨; 在保護你的愛情上, 我也始終是堅絕的支持你的。

昨天晚上, 我看著你們夫妻倆, 唱著江蕙的"家後", 一遍遍的唱, 一次次的流淚, 你坐在沙發上落淚, 你媳婦在床上飲泣。你媳婦疼惜你悲悽的童年, 知道你內心的哀戚必然無法再承受喪妻之痛, 所以寧願她流淚來想念你。

你在擇妻上是選對了。

你這輩子約莫可用四字概括: 劬勞終生。但幸運的是在人生最重要的一些抉擇上, 你都選擇對了。

如影追形的這些年歲來，任勞任怨夙興夜寐，我真的是累了也乏了，無復再拖動你了。 只是，我也如是習慣耽於你的肉身，讓我這顆飄浮悸動的靈魂有個棲息落腳處；雖然我是如此的痛恨你的無明、我執，也未曾料到你居然也如此的憎恨我的自以為是與自鳴清高。士貳其行, 你終於棄我而去了。離開你之後，我一個人四處飄遊尋覓，彷彿孤魂野鬼，住無所；惟有此際，戀棧你身畔時，方知你的好與勞碌。

你悄然的離去後，我是如此的不習慣，總是凝眸蹙眉：「我們曾經在一起過嗎？」彷彿案首上曾經有過的那粒灰塵，總得在晨曦裡，透著光亮，方察覺你是靜靜的躺滯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似乎驚懼著喚醒周遭一切。及俟偶然風吹，灰飛煙滅不知所終後，始然意識你的曾經存在。

如今回首過往，你似乎從不曾如燕過留聲般，有過絲毫抗辯，有過逃避或躲閃；一逕默默的接受那終究將來的，終究無能逃避的命定，尤其是與生俱來的原罪更是如影隨形相隨終老。我也一直勸說你, 拖油瓶不應該成為你母親不能另適的理由: 因為你是無辜的當事人。

可是, 你肯聽嗎？

回顧昔往，那些多少年來的自抑，辛酸甚或欣喜、榮顯，已然消失，無影復又無終；飛鴻踏雪泥後，那裡計東西？為誰計東西？青山依舊在，人兒已稀。

你的那張遠渡重洋, 多少图書館挑灯夜戰, 方取得的學位証書, 如今靜靜地放在櫃上, 上面已然薄積一層灰。

你這些年旅行所拍攝近萬張的照片, 也悄悄地靜置在电腦裡。那些价值不凡的相機 鏡頭, 也因為你媳婦不懂拍攝, 仍然擺置在你最後一次使用後的地方。沒有人去動過她們, 彷彿被打入冷宮的妃子, 再無人寵幸了。

至於, 書房裏的那些書本, 更像似了深宮的怨妃, 再無人聞問再無人寵幸。我也不知道她們最後的歸宿了！而我只知道那些你視若珍宝的書籍善本, 可是你千辛萬苦打包遠渡重洋來的。嗚呼哀哉!

望著靜靜躺在檯子上的你，了無生趣，氣息全無；只留下一臉錯愕，一臉不可置信般的白袍人呆若木雞的站立一旁。

知道電腦裡，尚有一份未完成的研究報告，一份叫作 Inversion 的研究報告。奇怪的是此際的你既無遺憾也無失落；祇是安靜不做聲的仰躺著，談不上認命或追悔。旁觀的我訝異著無反應的你，那全然不是你的風格；雖則如此，卻仍不免為你油生一份挽惜，畢竟那仍然是份你未完成, 學然後知不足的讀書報告，也知曉完成後, 你將會有的快樂與滿足。讀書約是你一生中最持續的快意了！

回過頭來，再次仔細端詳瞪視你，回想我們認識的那些年歲，那些年少輕狂，氣吞萬里如虎。然後一路相知相守，盡識愁滋味，多少萬般事欲說還休。如今酒闌歌罷玉尊空，音渺，人無跡。

談到人生，老友啊！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a storm in the tea cup. 事過境遷後，再回憶起危機、風暴的當時，是如此的惶惶不可終日，坐立不安。只是時間總會過去，之後也不就是那麼回事，風淡雲輕；再過個一年半載甚或記憶全無了，只落個當時的捶心頓足罷了。或許人生不說對錯，說心甘情願衣帶漸緩方更貼切。蠟炬成灰為那樁？

現在，他們為你覆蓋上了一層白布，遮住了你的顏面，讓我再也無法俯視偵知你的感覺；看不到你之後，突然間，一股陌生奇異的感覺，彷彿一座無能逾越的牆，一道無能跨越的鴻溝斗然昇起，讓我突兀的感覺到存在我倆間的陌生。

我看著那個人推著那床車, 你仍靜靜的躺在上面, 上面倒覆蓋著一席白布。門再度被開啟後, 你進入了一個擺放著很多長型的櫃子的房間。房內寂靜, 溫度很低, 一股說不出來的詭異。房間裡, 只剩我們三個人了。你媳婦已然不見了。

我倒可以察覺, 你仍然廝聲哭叫著: 媳婦啊！你在那裏啊! 我怎麼那麼冷啊！

那幾天, 我須臾不離你寸步。雖然我也覺得冷; 只是這幾天折磨下來, 我也麻痺, 沒知覺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这次第，怎一个累字了得！

接下來的, 我也無能再次相助了。我知道你曾交待你媳婦, 火化後再帶回家, 放在你們的房內, 等待著她最後日子的到來, 火化之後再把倆人併置一起, 应了她中有你, 你中有她的誓言。找一天遊輪經過時, 要孩子把你們飄洒在海洋裡, 然後隨著潮汐洋流, 遂了你們環遊世界的素願。

離開你之後, 我也得啟程飄揚過海, 回到故鄉, 向宗祠裡的祖先, 尤其是見見我們素未謀面的父親, 告訴父親: 夙興夜寐、無忝所生。

如今離你遠了，我一個人仍在太平洋途上，在這裡繼續著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漂泊。

如果還有來世, 我仍然願意再和你做一次知交, 但這次可不能再搶跑第一名了！審時度勢,先看看那双親是何方神聖了！

愛情、親情、財富在晨曦裡，在亮光裡，飛呀飛，飛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