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臨江曲折柳， 這人折了，那人摘。 ”伊瞪視著那句話，瞪視著那彷彿是專為伊量身定做的話。

男人離去後，伊繼續那麼坐著，半响沒能動過。

伊猶如抽乾血肉精氣後的人身，鬆鬆垮垮的，掛在寥寂，悄無人聲的長廊中; 迎著風，隨風擺動，風吹到那裡，就停掛那裡。

伊身上男歡女愛的氣息還未來得及散開，殘存的眷念溫柔依稀還駐停在那張大床上。

靜止凝固的房間裡陡然為男人忿然摔門的震天嘎響，震的伊為之一驚。旋而安靜下來了斗室, 陡然劈天蓋地罩落下來。伊尚來不及回應，尚來不及安置那顆突然驚懼的心, 伊那不爭氣的淚眼倒已然串串滴落, 順著臉頰一逕奔馳落下；彷彿雨敲窗，窗落雨, 始而幾滴，旋而霹靂啪啦，傾盆而下，再也停止不下來。

那落雨也彷若熟人舊識, 猶似了然一切; 明白兩人爭執之後, 就該得它上場。王寶釧苦守寒窰, 鑼鼓喧天, 二胡月琴幽幽揚起之後, 那不是主角的男人便得粉墨登場, 便得攏撥復挑勾, 極盡撫惹勾燃, 總得有個春心春夜戲碼。或迎或拒, 總是如此千般叫人難以忍受難以分辨。

如此週而復始, 一層層一次次, 都得見血見骨, 非叫得伊生趣全無不消停。

漸去漸遠的腳步聲一點一滴，敲在伊心房上；尚有的那份明白裡，伊倒也心知肚明，一切就如此落幕下場了。一切快的讓人還未回過神來，幕竟已拉下；戲方開鑼, 鼓方敲熱，正待上場，燈光突暗，居然就說散戲了, 居然幕落了。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男人的情愛不渝, 海枯石爛言猶在耳, 豈容如是謝場退景。

男人的電梯已然降落底層，僅存的落日餘暉，在西方長空撒下最後一絲餘光，整個天就這麼暗黑下來。伊真想為自己的人生嚎啕大哭，不是悲傷，而是黃昏後的一片蕭條和孤絕；只有自己觀照著自己，斷雁孤聲，在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的風裡長吟。

伊從未曾如此知曉沒有了男人的那小房間，會是如此寂寥空蕩；猶如一間沒有置放傢俱的宅院，輕飄飄的，那麼的不真實。衣架上男人的外套，盥洗室裡如今多出的牙刷臉巾，那份再熟悉不過的體味，仍然濃濃郁郁，固固執執的迴盪在伊的耳際與眼裡。

男人的味道, 伊的房間。

伊終再也按捺不住，始則淚眼婆娑，到了後來，許是牽腸掛肚，悲情往事一一浮現；伊遂是驚天動地的哭了起來，哭聲淒厲，肝摧膽裂，彷彿五臟六腑都給嘔了出來。過往的酸甜苦辣，海誓山盟，那摧心折肺的焦躁與不安，霎時如同翻倒的過味醬汁，一勁撲陳開展；一灘灘，一層層，讓人逃也不是，躲也無從躲起。往昔強逼自己耐心的等待，強自說服自己的努力，如今都成了怨歎、不甘心與憤懣。

伊從不曾如此真切，刀刀見血的剖解那段愛情。

只是，未曾走過這麼一遭，怎知愛情礙情，婚姻昏姻，究是所託非人, 士貳其行，或者竟是自己的驕恣與不成熟。總也得親身走過這麼一回，方知愛情也是如同食物，一樣都有期限；花無百日紅，青春這襲彩衣總是要退色，情愛的絢爛終究得止於柴米油鹽。人總是在錯的時候，錯的地點，邂逅錯的人選；總得傷皮傷骨，痛澈心脾，不死也帶層傷之後，始悟出情愛的道理。我們總是辜負人家，又被另外的別人辜負，出出入入，參參差差；錯過幾個路口，和幾個人擦身而過、忘記牽住他的衣袖。周而復始，重複著類似的情結與動作；不同的男人，相同的戲碼；至多，在身上留下不同印記，印證著到此一遊；時候到了，同林鳥各自飛，那復計東西。

愛情，會在現實世界裡，被一次一次的失望磨損，被一次一次的試煉澆薄，被一次一次的怨憤淡漠。因為，那是現在深陷熱情中的人，目前絕對看不準的！那是命運，是要經過年月和曲折，方能見真章的事！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想著想著, 伊不禁又傷心難過起來了。是幻抑真, 是虛情或真愛, 伊困在裡面, 竟然不能清楚。

棄婦、泣婦之後，伊有意無意的期盼等待著，靜待著被開發，被引導，被支配；說的更精確些更因著有著那段上床、下床、上床的近身赤裎，兩軍對陣，真槍實彈廝殺之後，尤其在每月的特定日子裡，更是需要有個堅實的臂膀，可為依靠，可為充實。

伊竟已經習慣了。

一身子浮浮泛泛，踩不到底的茫然，縱然是萬丈深淵，伊如今也寧願縱身躍它一次，即便是以身餵虎，也要見它個真章，看個分明。畢竟那風風雨雨紅紅塵塵不去探過，走那麼個一遭，也無從究知是一失人身，萬劫不復，抑或就此梅開二度，春風再渡玉門。即便是慾火焚身，玉石俱焚，剎那亦永恆；總強過那蒼白如紙，無汁無肉，了無生機的時光歲月。畢竟如此一番之後，方能對自己有個交待；因為喜歡過、執迷過，也做過、投入過，夠了！也能讓自己在有限餘涯裡，尚能在落幕餘暉中，靜靜的回憶那曾有，也是再惟一的一次。也惟有那見血見骨時的痛心痛肺，方真真的了然自己曾那般走過一回，方真真的懂得甚麼是夕陽無限好，雖然近黃昏；原來說的還是「衣帶漸緩心甘情願」的老話。

伊，就這樣無端的煩躁，厭惡起自身來。在蒼茫的空白裡, 伊竟也然知曉, 她正等待中, 等待著下一段, 或者說等待著另一個男人, 等待著自身的再被充滿, 再被激發, 再被開發, 好讓伊清清楚楚, 自身仍是個活生生, 有情有慾的女體。

伊，就這樣無端的煩躁，更厭惡起自身來。伊也心如明鏡似的知曉, 紅塵情事, 總又是劇情相似, 場景地点容或不同。伊坐在鏡前, 瞪視著那彩裝已卸, 精緻巧小却依然是男人眼中嘴上小妖精的面容。伊知道逝去的不只是春青, 更多的是心裏那份因著無奈、焦燥引來的不安。

彷彿置身在一圈圈的人生循環裡, 逃也逃不出去, 走也走不出去。

悲歡離合總無情。紅燭昏羅帳裡, 伊終於又無聲的飲泣起來, 一淚一滴, 一任鏡前、點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