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的人際關係﹐對一個人的身心會有多大影響呢﹖當我開始鼓起勇氣去檢視我和母親的關係﹐嘗試要去改善時﹐我才赫然發現其間的糾纏扭曲﹐實非我獨力能夠梳理平直。

我看到﹐我們之間的問題﹐其實遠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埋存因素。

我的外祖父年輕時﹐從鹿港小鎮到東台灣的花蓮討生活﹐他和外祖母一共生了十六個孩子﹐十二個存活﹐六男﹐六女。我的母親是女孩裡的老五﹐她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

我的母親出生時﹐外祖父經營的醬油生意已很不錯﹐家裡的環境大有改善﹐遠非在鹿港時那麼貧寒﹐可是沒改變的是外祖父極其重男輕女的心態。六個女兒裡﹐大姨是老大﹐取名招弟﹐意思非常明顯。二姨是老二﹐不用考慮的就送給人當養女了。接著來的好像是幾個么折的兒子。三姨出生﹐取名來弟﹐是因為她之後﹐外婆又連生兩個兒子﹐她因此被留了下來嗎﹖至於母親為什麼沒被送走﹖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長她一歲的四姨才給了人﹐她就被留下來了吧﹗母親之後﹐還有一個妹妹﹐也是自小就給了人。

留下來﹐不表示就是被疼愛。外公從早到晚在與住家相連的工廠進進出出﹐外婆忙著照料打理煩瑣的家事﹐還要煮中餐給廠裡工人吃。

母親襁褓時期﹐照顧她居多的是長她十六歲的大姨﹐但她不久就出嫁了﹐有自己的商店要看管﹐也很快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大表哥與我的母親只差兩、三歲吧﹗事實上﹐大姨的頭幾個兒子與母親的幾個弟弟年齡相近﹐五、六個男孩子從小玩在一起﹐結夥上學﹐甚至到了大學﹐有的還租住同一棟公寓。而他們稚齡時﹐母親理所當然是他們的保姆﹐常常是背一個﹐牽一個﹐後面還跟著兩三個。

從童年到少女時期﹐母親扛負的都是責任。幸好她還能去上學﹐學費是外婆從菜錢裡努力省減一些下來的﹐她也用這樣的方法﹐資助三姨到日本的短期專科學家政。

外公認為女兒是賠錢貨﹐根本不會考慮如何栽培她們。其實他也不覺得男孩上學有什麼用。他自己沒受過什麼教育﹐還不是闖出一片天地﹖工廠一直擴展﹐幾乎佔了大半條街﹐還是花蓮那時的菁華地段﹐東台灣幾乎所有的大小雜貨店﹐都售賣他的產品。

幾個舅舅們都有這樣的經驗﹐每當學校開學前﹐拿著註冊單向父親要錢交學費時﹐總要先受一頓訓誡﹐說他一手拉拔的﹐同樣作醬料生意的弟弟﹐他的兒子們豈不乖乖的留在家裡幫忙﹐為什麼自己的兒子老伸手要唸書錢﹖聽完他長篇的教育無用論以後﹐才能得著他勉強掏出的幾張鈔票來。

奇怪的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他們書倒是都唸的很好﹐各個都上了大學﹐大舅到四舅全上了台大﹐後面兩個進了成大。上了大學﹐離家在外﹐吃住加學費﹐需耗更大﹐外公的嘮叨當然更多﹐誰在乎他們上了什麼好大學﹐其中一個還考進醫學院﹐但是不能留在家裡工廠幫忙﹐就是浪費﹗就是無用﹗

至於母親﹐她根本不敢去和自己的父親要錢﹐總是焦心的等外婆偷偷塞給她。如此一路戰兢的唸到高中畢業﹐居然也考上當時的淡江英專 ( 後來的淡江文理學院 ) 。私立大專﹐要耗多少學費呀﹗外公執意不肯出﹐幸好她的大哥一直為她爭取﹐總算得以成行。但唸了一個學期後﹐外婆輕微中風﹐需要人照顧﹐母親只好休學回家。沒能完成大學學業﹐是母親一輩子的憾事。

即使在那個年代﹐女子能受到像我母親那樣的教育﹐也算是少的了﹐但她不會去看這個﹐只覺自己被侷困在家裡﹐羨慕的看著哥哥弟弟外甥們陸續唸完大學﹐有的後來通過自費留學考試﹐出國深造。大舅去了日本﹐改行學醫。三舅、四舅﹐二表哥、三表哥去了美國。雖然後來外婆身體好轉﹐母親得以到台北學洋裁﹐但對她而言﹐仍然比不上三姨到過日本﹗

而在她成長的年歲裡﹐除了被自己的父親漠視﹐二舅和三姨對她也很不友善﹐譏嘲和呵斥是常有的。

「記得我小時候﹐看我老爸和幾個兄弟說說笑笑﹐我縮著﹐坐在一旁﹐好羨慕﹐好希望也能加入他們。可是沒人理我﹗有時還笑我呆呆笨笨的。也不知道我怎麼那麼惹人嫌﹗」

「你們三姨很愛漂亮﹐她工作有收入以後﹐不時就去剪布回來裁製衣服﹐我好希望她為我作一件﹐可是她從沒有過﹐即使家裡也只有這個妹妹在。偶而剩下一些零碎布塊﹐她丟給我﹐讓我縫個小背心﹐我就高興的不得了﹗」

這是她對過往經歷的喟嘆和唏噓。

她也沒有多少朋友。

「我小學時曾經邀一個日本朋友 ( 那時還是日據時代 ) 來家裡﹐她一到我們和工廠相連的廚房﹐就連呼好臭﹐好臭﹐受不了那些大豆醬料的味道。」那個小女孩大概不知道她家裡美味的味噌湯原料就是來自於此。但自那以後﹐母親再也不敢邀請什麼同學來家裡了。

這些日常生活經驗點滴在母親的心版上鏤刻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傷痕﹐使她雖長大成人﹐內裡卻一直自卑﹐極度缺乏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