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2/11/27 08:43:53瀏覽615|回應1|推薦14 | |
天濛濛亮,我就站在後陽台,用雙手輕輕把天舉起,然後又輕輕放下,身體則偽裝一片蜷曲的樹葉,慢慢在晨曦薄霧中,緩緩舒展,舒展,告別夜晚攢動的陰深,迎接黎明的到來,是的,這是我呼喚天地的儀式,每日每日,重複著單調規律的動作與姿態,就為了讓悒鬱的胸腔,吸滿早晨第一口新鮮的空氣後,叫太陽起床,也順便叫廟起床。
這廟,叫「甘霖宮」,創建於西元1815年,是座百年老廟。它,看著我成長,伴著我成長;我也看著它成長,伴著它成長──從一間小小的村廟,長大成兩進兩廊式宮廟,也巍峨了許多,兩旁各多了間護室與鐘鼓樓。當然,從素樸到華麗,是人心的變遷,也是社會文明的演進,擋也擋不住的時代洪流。這只是外觀的變化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最重要的,其實是它的威力變強了,是不是法力加持的結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代化超強的科技設備,讓原本與聚落和諧相處,甚至帶來安詳氣氛的誦經祈福,已變成刺骨穿腦的噪音殺手了。
而隨著大型金爐的改建,那曾經活絡早年寧靜村落的裊裊燒金香煙,也搖身一變,成了空污的超級怪獸,隨時不斷襲擊我的心肺與神經,尤其每逢歲末三天法會,日日夜夜鑼鼓震天外,高功率的破音誦經喇叭,有時同步兩三團一起合奏,幾乎都要把屋頂給掀開,耳膜變成鼓膜,空蕩腦海裡,直到午夜半夢半醒之間都還有顛簸的迴音;那金爐更不用說了,如魚得水,濃煙像飛龍在天,瀰漫天地之間,我的肺腑幾乎找不到一些喘息的縫隙……我竭盡所能的抵抗,都徹底戰敗了,想潰逃,卻逃無可逃,因為,我的家在此,安土重遷的生養父母也在此,沒想到一條小小的血脈因緣,會從前世今生的時時刻刻,牽連到未來生命的天涯海角……
天濛濛亮,是黑夜與白天的交接,近來,我特別喜歡那種宇宙曖昧的神秘氛圍,看著天漸漸明亮,夜慢慢遠去,彼此好像在告別,又好像在擁抱,時間不斷延續,卻又不斷交融,生命也是如此吧。這種等待,好像等待自己沉睡整晚的靈魂,漸漸睜開了眼。我不想用匆忙,來開始新的一天。於是,我設計了一套簡單的柔軟操,讓自己沉醉在某種緩慢律動、平靜的等待狀態,順便因應上班族運動不足的窘境,這儀式,慢慢從生澀到熟悉,到習慣,最後竟變成一種單純愉悅的享受。
當然,這樣的心靈轉折,是經歷二十年悲慘的浴血抵抗而遍體鱗傷後的體悟。世間每一吋智慧,哪個不是從苦難中燒來的呢?知道逃無可逃後,只能選擇勇敢的面對它──廟,不會不見,而且又比你早誕生在這,鄉人鄙視的眼睛裡,我早就嗅到一個氣息:「哪有乞丐趕走廟公的道理?」誰叫我這個四處乞討清靜的流浪漢要回到故鄉?其實回鄉後這些日子,我並不是掩耳閉眼式的消極抵抗,反而積極投入廟宇文化與鄉土的研究,心想,唯有深入「敵營」才能找出破解之道,歲月在忙碌中匆匆而過,寫了幾本書後,了解是了解了,也能體會與體諒,先民在早期移墾社會惡劣環境中艱辛的生存大戰,如今雖已邁入現代化的二十一世紀,但要在民主半生不熟、貧富不均的島國台灣安身立命,仍是個高難度的生命工程,畢竟,除了基本生存外,每個靈魂都還要有個出口──我總在那些經常進出廟宇的老者的額顏上,看見一道又一道令人不捨而滄桑的皺紋。
但是,我日漸阻塞的呼吸道,還是無法頓悟那嗆濃的煙與噪音所帶來的開示。茫茫中,我只剩下祈禱。當解脫變得不可能之後,或許成了另一種的解脫。不再掙扎抱怨了,歲月還是匆匆而過,不知何時,我發現那廟醒來的時間變晚了,不會清晨五點多就鐘鼓齊鳴,金爐的煙囪也裝上簡易的過濾器(雖然好像沒啟動過),但我似乎看見了廟的誠意,或許是神佛對我的回應,那若有所悟的清明在腦中一閃即逝。以前,總習慣等廟睡了才開始讀書、創作,與黑夜搏鬥的結果,就是身體付出慘痛代價,後來不得不改變生活作息順應自然,不再當夜貓子了,也少寫長篇大論的文章。某天,那片悄然消逝的了悟好像又出現了:「既然要早起,何不趁廟未醒之際就起床用功?」一念之間,我變成了叫太陽起床的人,每每看見廟在眼底三盞紅紅燈籠下酣眠,我滿目瘡痍的塵心,頓時浮現出一絲淡然的喜悅。
這廟,又叫「關帝廟」或「關帝廳廟」,而鄉人則稱它「王爺宮」。雖說如此,廟的主祀卻是「三山國王」,是的,永靖本是個客家庄,會有這樣的指稱,是與清領時期的分類械鬥有關,客家人在彰化是少數,由於處於弱勢,1826年大衝突後,更是成了隱形人,生活科儀半推半就漸漸融於福佬人慣習之中,不知不覺成了失語的「福佬客」。所以,後來廟在右側室前多蓋了間五營將祠,就是受泉州人王爺崇祀習性的浸染。而關帝呢?神案上,確實有尊古樸的關公像,但這並不能證明這裡以前本是關帝廟,倒是我在1830年編修的彰化縣誌裡,找到了較近史實的蛛絲馬跡,永靖街以西的聚落,就是我的居處地,叫做「觀地廳」,因此,或許「關帝」只是個無稽傳談罷了。歷史本是這樣,只要關於人的種種,總是真假難分……
幾乎每天,天濛濛亮,我就懷著喜悅的心,站在後陽台用功,用雙手輕輕把天舉起,然後又輕輕放下,身軀慢慢扭轉、迴旋,這是我敬天畏地的生命祈舞,也是我創作的進行式。當創作不再侷限於筆墨時,心霎時豁然開朗起來,這也是我每天最早的歡喜,伴著遠方雞鳴,靜靜看著天漸漸亮,漸漸開闊,眼前是棵鳳凰樹,更前是我幼時玩伴──台東龍眼,再更前是怪獸大金爐,越過一條小小的「永福路」,就是廟的本尊了。我在微風中推移,時間緩緩舒展,舒展,像鳥早起的翅翼,歷史族群械鬥,廟與我的天人交戰,以及那顆懸在擾攘中執迷的心,都該輕輕隨著清明吐納,彼此放下,彼此寬容。天濛濛亮,有時一抬頭,我會看見一隻孤獨自在的白鷺,默默從天邊,悠然飛過……
(陳胤/2012/10/28)
──選自《彰化縣文學家的城市》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