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走過>

──觀日坪古道 

入秋以來，天氣和煦，親近山林的心，又漸漸燃燒起來；10月初無奈來了一個怪颱攪局，更糟的是，颱風天，我得了有些嚴重的腸胃炎，記得沒吃什麼怪東西，結果狂拉了3天，而且是水瀉又低燒，整個人虛脫無力，再一週後才慢慢恢復日常活動。這是我身體內裡的颱風。

聽說搞鬼的就是病毒。人是肉做的，病痛難免；中年進入初老階段，盡量維持健康的身體機能運轉，對於偶發風暴，學習安然處之，是後半場人生重要功課。當然隨著人間閱歷增多而智慧漸增，心靈也日趨平靜和諧，有時在諸多細微處，甚至也能品嚐生命的歡喜與愉悅；存在，不經意間被撩起清晰的意識，即便一片輕盈的落葉飄下，都會引發難以言喻的幸福感；短暫的剎那，其間卻有永恆的圖像。但你知道的，一旦病痛降臨，這一切覺知又隨即陷入一片混沌，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急欲躲入巢穴療傷，剩下的只是掙扎、禱告，每個明天都好遠……

這次感染，第4天突然好轉，慢慢進食後慢慢清醒，極大落差恍如隔世，那種復活感，真的又令人從心底泛起淡然微笑。這復活，也是臉書的復活，我貼上一首詩宣告；詩回來了。哈，我這種重度詩癮與FB使用者，你若見我連續幾天沒貼詩，就得擔心我的安危了。

那天，如期盼中天氣和煦、身心康健，那感覺真好，決定再去探訪一條古道，正式跟病毒告別。在彰化高鐵站候車，月台旁看見屋頂翅翼般的建築構件，尖端站著一隻鳥，那天大地大的孤單與遼闊感，隨即擊中我的心坎。那鳥，我知道是白尾八哥，但此時此刻，所有知識、名相皆消失無蹤，只剩一個蒼涼的印記。 

就這樣，帶著這樣澄澈的心境，我走上了觀日坪古道（kuan-ji̍t-pênn-kóo-tō）。

一樣的5700台灣好行，我在竹東站下車，然後開始徒步。我刻意越過鐵道，走一段頭前溪河濱公園步道，再攀上高架的竹林大橋。發現這河邊景緻，已遠離市區的喧囂，心想回程或以後再來沿溪畔走走逛逛。

竹林大橋，比我想像的還長，還好有行人專用道，可不必擔憂安全問題，不過車子來來往往，太過吵雜；但頭前溪是美麗的，這河段是支流上坪溪與油羅溪匯流處，水汙染少，我邊走邊看著河各種視角的變化，轉移注意力，是陷入車陣中解脫之道。右側上源的山，層層疊疊似在招手；左側則往下游蜿蜒而去，燦爛陽光下，遠遠幾隻白鷺立在溪石上，那白，變得有些刺眼。嘈雜，還是讓我步伐加快，同時卻又擔憂我的肉腳走太快容易掛點，猶疑之間，已走到盡頭。

越過橋，便是芎林鄉了。這裡，叫石壁潭，有個步道可以連接觀日坪古道，我預定從此進入，這樣選擇是不得已的，入古道前須先走3-4公里，因行經社區的公車時間沒剛好，而5700假日才有繞道至飛鳳山的登山口，後來想想，以前來竹東都是轉車沒好好走逛過，趁此走走不一樣的風景也好。

其實5700停靠假日飛鳳山之事，我事先規畫行程時根本忘記了，否則說不定選擇假日來。在高鐵站等轉車時，遇見一位住北埔的客家阿婆，主動來問我去哪裡，發現要搭同一班台灣好行，於是就聊了起來，聊到上車，要我坐她旁邊，又繼續聊。她說我若從芎林站走去或許較近，我說應該遠一些，然後說到飛鳳山，我才恍然想起5700車班表上的假日附註，因我腦海裡裝的目標都是觀日坪而非飛鳳山。這是思考的盲點，還是初老症候群呢？

阿婆一早從台北下來要返家，我自彰化北上，高鐵所需時間差不多就遇上了。我猜她70幾歲，她說85歲，身體硬朗、耳聰目明，令人欣羨。我順便問她北埔說客語的狀況，她搖搖頭：時代在改變沒辦法……是啊，時代推著我們往前走，很多東西如車窗外風景快速消逝，無法挽留，懷念外似乎只能頻頻回顧。這是現實的客觀環境。只是關於我瀕危的母語，慢慢被邊緣化的我，總還希望能做些什麼；至少可以寫些詩，留一絲絲根命讓後世與往後的自己有跡可循。

哈，那天我蠻有阿婆緣。當我過橋至石壁潭，想躲太陽歇歇腳，右側有個小候車亭，於是鑽到裡面去，裡頭剛好有位拄杖阿婆，見我外地人，便與我攀談，說她住對面：「你要去爬山嗎？」，我說去石壁潭步道，她指著前方「竹林別墅哪裡上去就對了」我向她道謝後就啟程了。這裡是陌生之地，不敢耽擱太多時間。

別墅前巷弄上去，終於看見指標了，對照地圖方向，也尋覓了一番；這步道頗為荒涼，路跡有些不清，正猶豫時，遇見一位輕裝山友從山上下來，讓我更篤定前進的方向。

路是狹隘的原始土石山徑，陡升，有些段落有殘存的水泥塊，幾乎都在稀疏的桂竹與相思樹間穿梭，原生的九節木卻沿途旺盛著，江某、山棕、軟毛柿，金午時花也開著小黃花，可見大自然慢慢在回收這片開墾地。我竟有點見獵心喜。

好不容易接上了觀日坪步道，卻已氣喘吁吁，幾乎功力散盡。這裡有個觀景平台，幾個木條坐椅，堪稱舒適的休憩站；也真的有景展望：竹林大橋、國道、竹東市區，還有潺潺的頭前溪，盡在眼底。我到之前，幾個山友已在此小憩，後來發現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才驚覺觀日坪古道已納入飛鳳山步道群的一段了，環繞全長約6公里；飛鳳山登山口假日設站停車，亦可想像其熱絡程度，那天我來是非假日，竟也如此多遊客。

邊休息邊猶豫著，接下來的路線。原本打算往上爬上觀日亭，再從支線下到修心宮，只是那地圖標示的支線路況不明，有可能不通；也可繞上熱門的飛鳳山步道下到登山口，但評估我目前的腳力應不堪負荷，因我還要走回竹東或芎林搭車。我決定先吃午餐再說。餐後，我決定往下，走前段約1公里多的古道下山，也不接石壁潭步道回竹東，直接去芎林；反正這段鄉路沒走過，有不同風景。古道無法走全程，至少有一段路可以懷想。新的路標看板，字樣也變成了觀日坪步道，古字不見了，一般人可能無感，我卻有股莫名的失落；路的故事斷了，像風箏斷線，心靈的某處必定無所依歸。哈，你必會想起那個很倯（sông）的成語：人心不古啊！

這觀景台展望不錯，只是人多，喝茶聊天，較難靜心賞景。但我也停留近一小時了，等上衣被涼風吹乾，人聲過耳不入，眼，靜靜眺望著，時而發呆，時而沉思。

觀日坪古道，是過去山區居民運送農作之路；那觀日坪的賣點，是昔日新竹八景「飛鳳夕照」，時間沒剛好，只能想像了。飛鳳山海拔423.5公尺，山形像一隻將降落的鳳凰，因此得名，是芎林境內最高的山。他日有機會再來探訪。新竹5700這一線與內灣線，交通方便，想到還有許多地方可去，就希望滿滿。

下行的古道有一段與石壁潭步道幾乎是平行，在後者1500公尺交會處才分道揚鑣。這段是土石山徑，樹根裸落錯結，梯田般層疊，形成天然階梯；讓我意外的是，相較於石壁潭步道，這裡兩旁還殘存著天然林樣貌，原生植物豐富。我看見一株大頭茶，地上一朵凋零的花，孤孤單單地，張望。

此時，剛剛在觀景台喝茶聊天的女山友，全副武裝地從後頭超越我，是專業的登山客，我自嘆弗如；肉腳有肉腳的走法，走走停停、尋尋覓覓，自得其樂。熙來攘往的人群，擦身而過的，其實各是不同的世界，每人有每人的天地與依託，當然也有苦悶鬱結在不可見之處，然後彼此交織而成這繁華人間。

再往下，在綠蔭濃密處，竟然發現一棵九芎，芎林沒野生九芎怎能叫芎林呢？上回在文林古道的遺憾，在此稍有慰藉；這常見的原生植物，是何種因素讓它漸漸消失在芎林淺山呢？

很快下到古道入口，這裡有塊立牌，再對一下方位。原來這條在地人暱稱2800，那支線是1800。往前，就都是柏油馬路了，行經飛鳳山熱門的登山口與牌樓、感應橋古碑，接縣道24-1到一個神祕的地方──倒別牛，探索晃蕩，然後接縣道123直驅文林閣搭回程的5700。這樣一圈，走了10公里。腳還安好，鞋子還乖，美好的秋日行旅。

只是，在站牌候車時，心底卻又飛上一絲愁緒。我想起先前在古道入口、石壁潭新圳橋旁擺攤的阿婆，遠遠她便招呼我買水果，我停佇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走過了，我午餐的飯糰與茶葉蛋尚未消化，背包裡還有根香蕉，也還有3-4公里的路要走，你知道的，多些重量，深怕就成了壓垮肉腳的最後一根稻草。斤斤計較的我，是尷尬的現狀。

高鐵站的阿婆、候車亭的阿婆，與這位擺攤賣水果的阿婆，一個身體健康可獨自旅行、一個拄杖只能短距移動換個安身場景、一個仍需勞勞碌碌營生……同樣來到人生的黃昏，卻是不同的生命風景，讓我陷入愁思。這是秋天的必然嗎？

人生無解。此刻的我，一具堪用的臭皮囊、一顆自由的心靈，真的滿滿感恩。那日，無疑，她是這古道最美、最動人、最燦爛的夕陽。

（陳胤/2024/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