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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 ──轉型正義之路
2024/11/05 20:50:42瀏覽180|回應0|推薦9

<重返>

──轉型正義之路

 

這條路似乎很遠,遠到看不見盡頭。曲折、陡峭,荒煙蔓草,在密林裡攀爬,那原始洪荒的氛圍,不時漫淹過來;歲月裡許多不可見的魂魄與故事殘骸,在秋風中更顯得淒涼;我汗流浹背,跟著前人的足跡繼續尋尋覓覓,零落的石階與歪斜的扶竿,指向生命的何方呢……

在前往大豹忠魂碑後段的山徑中,一進入,便有股神秘奇異之感。我不害怕,因有人帶路,也事先查過資料,短短兩三百公尺而已,對平常有在淺山活動的我,應足以應付;只是目前腳況不佳,必須緩步慢行,戰戰兢兢,避免再度受傷。

這忠魂碑,位於新北市三峽插角山區,是1920年日人為了紀念大豹社(Llyung Topa)事件傷亡的日本士兵而興建的,大概是目前現存唯一的歷史遺跡。熊空山附近據聞有發現昔日的碉堡遺構,還有一些出土的酒瓶、彈殼等細物,其餘,包括大豹社部落樣貌、戰事場景,以及所謂的真相,只能在荒僻山林裡懷想了。

「泰雅(Atayal)建築都是木造的,沒留下任何遺跡……」大豹社後裔瓦旦(Watan Kainu)如是說。事件後,這片舊社山林,整地時不時會挖出許多人骨遺骸,都被集中在湊合橋旁的萬善堂奉祀。這些骨骸,混雜著日本人、漢人、泰雅人,都成了無主鬼魂。這算是泰雅的隱形遺跡吧。

且不管是非成敗,就個人生命而言,這些征戰,沒人是贏家。但人類歷史,就是在血泊中前進的,有人就有戰爭;強者與弱者,入侵者與抵抗者,不斷彼此廝殺,人異之於禽獸間相鬥,只是多了冠冕堂皇的藉口,本質上終究還是獸性的展現。悲哀的是,這一直是現在進行式。你看俄國、中國等窮兵黷武的強權便知,邪惡,即是人性的必然;這邪惡另個文明形式與面貌,也在人類社會各層面,默默慘烈進行著。當然,人也有良善與愛,這是我們生命追尋的意義所在。

1895年台灣成了日本的新領土。1900年開始,日人接收清國的隘勇線,為了大豹社山區樟腦開發的利益,更進一步強力推進族人的傳統領域,大頭目瓦旦.燮促(Watan Syat)率領各社族人組成聯軍奮勇抵抗;但寡不敵眾,1906年終究被擊垮,殘存族人遭迫遷至桃園角板山。這是所謂的「大豹社事件」。一百年過去了,台灣日漸民主化,許多大豹社族裔開始在各地集結串聯,想回溯重返祖居地的歷史現場......讓我這黨國教育下長大的凡夫俗子,有機會跟著國家人權館的活動補修台灣史學分。說來慚愧,這之前,我只知遊客戲水經常釀災的大豹溪,從不知那隻豹是大豹社的大豹,更不知泰雅先知樂信.瓦旦(Losing Watan)。

族名瓦旦的林東皞,是樂信.瓦旦的孫子,他是這次行程的導覽員,還事先與朋友前來清理忠魂碑的山徑,讓埋沒的路跡重現。石碑前,他以小米酒進行簡單的入山儀式,告慰祖靈天神後,講述了泰雅許多故事與舊慣。

土地的利用,不是佔有式的所有權,是使用權;傳統的領域,是獵場的界定,但獵物是活的,在追逐捕捉過程中獵物跑入他社的領域,那怎麼辦?如何溝通、協調避免衝突,相形之下很重要。Gaga,是族人待人處事所遵循的基本原則。他說泰雅,沒有「歸順投降」這觀念,是交戰後雙方「和解/Sbalay」、「接受/Smwan」彼此所達成的協議……晨間的陽光,從樹林枝葉隙縫灑落下來,一道一道的光束,彷彿穿越時空,又讓人回到大豹社昔日的生活場景。

殖民統治者與被殖民者,文化與心態的認知差異,經常衝突不斷也是必然。清國與後來的中華民國也是。只是台灣人在後者的黨國教育清洗後,不約而同都被洗成仇日反美的中國國族認同,如今,各族本土語瀕危,連帶語言背後的文化體系與價值漸漸崩解,轉而成為以殖民者幽魂殖民自己的內殖民國度了;甚至連屬南島語族血脈純淨的原住民都到中國朝聖成為炎黃子孫,於是「黃河阿美族」成了不好笑的笑話。

當然,這是國民教育使然。弱勢、封閉的原民部落,更是如此。從選票結構便可看出端倪。語言、文化、傳統價值不斷流失,竟又回過頭來支持那迫害自己族群的政黨。日本帝國主義早已瓦解,他們已從悲劇中反省、奮鬥,又轉而躋身世界民主泱泱大國行列,某些政客還在散播仇日情緒;而支那帝國的餘孽,至今仍有過半的政治實力與權力左右政局,假借各種名義製造族群衝突,卻也有過半的台灣人跟著起舞,企圖癱瘓民選政府。歷史殷鑒不遠,才七、八十年,血淚未乾,我們卻都遺忘那在祖靈身上奔竄的驚慌與疼……

樂信.瓦旦,就是一個清晰的圖像。他與鄒族的高一生,都是白恐受難者的原民典型。接下來我們的行程就是探訪這位泰雅菁英。

順著大豹溪,從縣道114轉入台7乙再連接台7線,經大溪直驅復興區溪口部落午餐,並體驗泰雅的口簧琴文化與實作;餐後,便在樂信.瓦旦紀念公園停駐。公園與部落同在浪漫的羅馬公路上,車程約10分鐘。其實浪漫是苦中作樂的瞎掰,而此羅馬也非彼羅馬,是連結復興區的羅浮到新竹尖石的馬武督縣道;也對啦,光是樂信.瓦旦紀念公園在此就夠浪漫了,他是浪漫的政治運動者、思想革命家,也是悲天憫人的醫生。

這行程為我們解說的是,樂信.瓦旦的曾外孫女吉娃斯(Ciwas Watan),漢名林沛緹,目前是桃園市復興區觀光導覽協會專案經理,正致力於泰雅故事的傳承。泰雅族沒文字,文化的延續都靠口耳相傳,導覽解說,正是傳統口傳儀式的現代化,言語之間,可看出她血脈裡與生俱來的騷動與執著。

雖然,現在可以藉中文來講述與撰寫自己的歷史與故事,但無法使用自己的族語,借屍還魂,畢竟是一種無奈與悲哀。其實,原住民語早有一套羅馬字系統,用族語書寫已非難題,只是客觀環境艱難,考驗著族人信心。你知道的,我的台文、台語與我的詩也是,仍在華語霸權與主流價值的夾縫中掙扎;活著,就是一種抵抗,就是意義本身。我總這樣想。所以,仍繼續以母語寫著詩。

樂信.瓦旦即大豹社大頭目瓦旦.燮促之子,大豹社聯軍瓦解後,迫於形勢被送給日本政府充當人質;一個10歲孩童的人質,就是歷史傳奇了。1908年他進入角板山蕃童教育所就讀,取日本名渡井三郎。就這樣一路接受日本新式教育,以優異的成績從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畢業,成為一位醫生,奉獻族人。為了爭取族人享有近代文明生活,他經常與日人折衝協調,1929年甚至入贅日本四國望族日野家,改名為日野三郎;而後更被聘為台灣總督府評議會員。這是他輝煌的日本時代。

1945年戰後,中華民國成為新的殖民統治者,他又有了新名字:林瑞昌。誰知,這個名字1954年4月17日,與高一生等原民菁英一同被誣衊為匪諜而遭槍決……

是啊!我們要探訪的樂信.瓦旦已成不朽雕像了。

吉娃斯帶著我們瀏覽銅像旁老照片與事蹟說明,回顧樂信.瓦旦的一生。「我最討厭看到這張,明明是身邊那麼親近的人……」她指著樂信.瓦旦陪同蔣介石巡視角板山的照片。她說,他被槍決後,長子林茂成帶著骨灰回部落,竟發現家產全被沒收,於是被迫帶著年幼弟妹搬離家園。

這不是虛構小說,是家破人亡的真實故事。當然,這也不是特例,被獨裁者屠殺、家破人亡的受難者,那年代,難以數計。戴著口罩的她,聲音有時被風吹散,我看不見她的面容,卻看見她迷濛的眼神藏著深邃、憂鬱的光芒。那也是祖靈不捨的光嗎?

我站在樂信.瓦旦銅像前憑弔;也繞道他身後與他一起面向遠遠的山,山那邊是大豹社故土。

那日陽光燦爛。藍天、白雲,隱隱流動著,充滿許多莫名的隱喻。遠遠的山,似乎也湧動起來,恍如波浪般,吹奏著美妙的音符。無疑,那是想念。無盡的想念。你或許不知道,先前口簧琴實作後,音感不足的我,竟然能拉出聲響,如羞澀低吟的詩歌,輕輕迴蕩……這是我血脈裡的泰雅,還是泰雅從此進入我的血脈?

1907年,瓦旦.燮促戰敗提出「和解」同時,也向日方要求讓族人返回大豹社流域,只是沒結果。因該區域已轉為經濟開發用地,日本政府為了切斷大豹社人與祖居地的關係,由三井會社撥給族人搬遷費用。二戰後,1947年,樂信.瓦旦,承繼其父心志,隆重寫了陳情書給中華民國政府,要求歸還三峽大豹的祖居地,結果不只沒結果,還惹來殺身之禍。同樣是殖民統治者,同樣是「還我土地」訴求,回應卻是天壤之別,一個出資補償、一個賞你子彈,由此可見兩個政權的本質差異。歷史,總在細微處透漏著神的訊息,悟不悟在自己。

回程,我們順便去角板山參訪大豹群故事館,吉娃斯也與我們同行,途中行經大漢溪時,她提醒我們,當年興建石門水庫時慘遭三次迫遷的卡拉社,族人流離失所,形同滅社。戒嚴時期,一紙令下,誰敢違抗?誰來還他們正義?怎麼還?許多疑問,都成了無盡的秋風,在窗外呼嘯而過。

歷史,最重要是史觀。我們在制式教育下所接收的智識,大都是統治者的視點。故事館以「重返大豹」為主題,除了呈現一些史料外,嘗試引領觀者進入歷史的多元詮釋,用泰雅或大豹社族人的眼睛,重新看待歷史事件。島嶼土地長出來的東西,都是我的魂魄,因此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斷簡殘篇,對於我,也是一種重返、一種回歸。

參觀後,我在館外閒逛,突然瞥見一旁的「介壽國中」校牌,引發我一連串的聯想,故事館所在的「復興」區、「中正路」,還有鄰鄉大溪的「蔣公陵寢」,還有許多原鄉之名,如信義、仁愛、和平、大同等仍是威權殖民者的符碼,就知轉型正義之路還很遙遠,遠到看不見盡頭,曲折、陡峭、坎坷;霎時,恍惚間我又陷入荒煙蔓草的密林之中,奔跑、逃竄,烏雲裡即將傾瀉而下的雨,以及破碎吶喊的故事殘骸,在我後頭急急追趕──

無疑,我瞬間成了故事裡,那隻受傷的野獸……

 

(陳胤/2024/11/2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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