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如蛇的歡喜與憂傷>

──浸水營古道西段

古道之所為古道，在於它是由故事鋪設而成的。迷人的地方也在此。

浸水營古道尤然。一條號稱走了五百年的路，連空氣都充滿故事氣味，不須任何導覽，走在其中，它便自然對你滔滔不絕，山林草木、蟲魚鳥獸，甚至輕輕吹拂過臉龐的風、不經意踩踏而過的泥濘，以及甫離枝自在掉落的老葉，無時無刻都在訴說著過往歷史的幽微與自然的奧義；恍如潺潺溪流溫柔多情，綿綿不斷......

西段入口，在23.5K處，此後約2.5公里便是州廳界，再過去就是台東縣屬地，即所謂的東段。西段古道，是越嶺之處，終年雲霧繚繞溼度高，浸水營之名由此而來；這裡也是自然生態的精華區，保育類動物之外，植物種類之繁複與歧異度，堪稱研究者的寶藏。我雖非研究者，一直把西段當成漫步古道的首選之地；沒想到，上週五竟然如願成行了。

其實，前年春天來探路過，走了新開的前段，也踏查了歸化社遺址，並踢了一段柏油水泥的大漢林道；結果，染上一個隱疾，叫做：食髓知味。書與相關資料都看了，一直在等待機會。身為肉腳組成員，無法一次走全程，打算分段走；也想分段走，才能細細品嘗，浸水營的美好。這次，台灣生態學會的關係，幸運讓我跟上了，且有教授級的解說員。因緣際會，一直是生命最好的註腳。不逞強、不狂飆、不過度冒險，有了年紀之後，總時時刻刻叮嚀著內心那隻躁鬱不安的獸。

但叮嚀總是個叮嚀，並非指令，人是肉做的，即便念茲在茲，也會有意外狀況發生。今年梅雨季節來臨後沒多久，一次例行山林活動回來，我的頸部不明原因引發蕁麻疹，拖了一兩週後就醫，吃藥擦藥一個星期多才漸康復，原本固定的日常運動節奏遂亂掉；接著買一雙新戶外鞋，在馴鞋過程中，左腳跟竟然開始痠麻微痛，連這樣也會傷到，真是的。我的腳踝膝蓋，年輕時打球經常受傷，現在筋骨一一回來討債；所以也不敢太頻繁運動。來浸水營前一週，索性就泡腳休息，戰戰兢兢備戰。那陣子，立院的那些怪獸又開始作亂，新型態的國安危機又來操煩。唉，風風雨雨的日子與心情，讓我此趟行踏，有些難以清心......

表定活動行程是一天，為了避免舟車勞頓趕集，壞了品質與閒情逸致，我在枋寮訂房住了兩夜。原本活動前日，預定要再走一段海堤，因腳傷而作罷；還好，這次的房有海景，整天看海都不膩。我天亮就起床了，集合前，還有三、四個鐘頭可悠閒地早餐、咖啡、寫詩。順便祈禱我的腳能順利過關。

早上9點半，我們三部九人座小車從枋寮車站出發，再由新開苗圃上大漢林道。我本以為會從七佳社區的鄉道上山，這路較好走。你知道的，上回來，我就是從新開上去，這段艱難的天堂路讓我與我的March都嚇得魂飛魄散。教授說去年才修好。原來！但實際上去，路況還是很天堂，九人座車避震較佳，且司機是專業駕駛，我不再覺得驚魂，樂當自在遊客，從窗外東張西望，眼睛緩緩攀升。

大漢林道，是為軍事用途而開闢，大漢山頂仍有駐軍。原本狹隘路面，只有兩道僅供車輪輾壓的水泥軌跡，其餘仍是土石，行駛需有高超技術才行，後來才將其間鋪滿；但前年我來時，已是亂石崩雲，柔腸寸斷。顛簸5-6K後，到了廢棄的檢查哨，這裡腹地寬廣，與通往七佳的鄉道交會，之前，我的車就停在這裡安歇，改用徒步行走；經過時，我特地再凝視它一眼。這是懷念，也是致意。

那日，枋寮天氣大好，晴空萬里，藍天白雲；但熱爆了。沿途，我們只停兩三個點。首站，指標植物是稀有的六翅木，在台灣只分布於南部低海拔山區，果實有六個翅翼而得名；夏天正是盛花期，小小的白，略帶粉紅，遠看一點都不吸睛，近觀卻是可愛至極。重點是，這種局部原生的植物，都是進入大自然玄妙的密碼。眾多的因與緣齊聚，經過千萬年的演化，才有這個果。端詳半天，也拍照，以後再相見，若沒開花或結果，恐怕還是無法辨識。生命諸多細微處，連人對自己都茫然，何況眾生？何況生命內裡還有悠悠的魂魄......

不遠處，有棵高大的黃土樹，這也是未曾謀面的朋友。然後行經小片刺竹林、力里舊社，到了清代大樹前營盤，這也是日本時代的大樹林駐在所，而今都成了遺址，只剩一些石砌駁坎。昔日一般商旅或官吏，會在此過夜。包括胡適，他幼時，曾與母親循此路至台東依親。這裡標高1230公尺，再2-3K即到越嶺點。路旁，看見幾棵台灣蘋果，這是特有種，迷你可愛的果，像是童年零食的鳥梨仔（tsiáu-lâi-á）。遺址入口處，幾叢五節芒盛開著，映著亮麗的天空。遺址內，有棵台灣赤楊，它是森林裡的先驅植物，對環境適應力強，常在崩壞地形成純林。一旁又有棵珍貴的台灣山枇杷......教授沉浸在精采的植物魔幻世界，我們亦步亦趨，秘書小姐則一再提醒時間。過午了，都還沒到進入主場。哈，這也是曾為帶隊解說員的我，似曾相識的場景。

這海拔，漸漸離開了相思樹、楓香的人造林，進入天然闊葉林的世界。關於造林政策，對生態而言，幾乎都是一種災難。原本的經濟目的也沒達到，成了雙輸的情境。我當然心有戚戚焉。亂種樹，還是台灣的現在進行式。

西段入口終於到了。看了看斗大的國家步道招牌，確定了一下方位，然後整裝出發。沒有想到，才跨出幾步，又卡住了──哈，步道旁，一片漫生的秋海棠，沾著水露。周遭的冷清草也是濕淋淋的一片，浸水營的浸水（tsìm-tsuí），特殊風貌，其實是指入口這一帶。我所認識的只有巒大秋海棠與水鴨腳，而台灣原生秋海棠就有18種，其中14種特有種。出雲山、武威秋海棠......其中細微變化令人嘆為觀止，聽完解說後，我開始懷疑我所認識的秋海棠不是我所認識的秋海棠。

果然浸水營！走沒幾步，都是一灘一灘的泥濘或積水。但這古道氛圍，正是我所喜歡的，平緩、涼爽、生態相繁複。由於濕地重，蕨類植物特別茂盛，細小的，不易辨識，俗稱筆筒樹的台灣樹蕨，四處錯落；台灣桫羅，則是類似的形體，老葉宿存，吊掛樹上像裙擺，是最大的特徵。至於僅分布在浸水營古道的南洋桫羅，似乎沒出現......

會說似乎，是因我已心不在焉。啊，別笑我！又出意外了──我左上顎的一顆犬齒斷裂！

剛瘋完秋海棠家族不久，肚子竟然咕嚕咕嚕餓了，猛然想起背包裡的飯糰，便拿出來啃，邊啃邊走邊聽解說，覺得菜脯與老油條太硬，還是忘我地用力啃，斷了渾然不知，以為異物感是菜脯塞在牙縫；途中休息喝口水漱口，發現牙齒會割舌，才警覺不對勁，以手指探測，心知不妙，再用手機自拍，啊！約莫崩了1/3，心都涼了......此時此刻，我正幸福地陶醉在虛無縹緲雲霧中的大武山；驚醒後，才恍然憶起先前咀嚼過程有咬到硬物兩次，也沒看是什麼，慢慢用舌挑開食物吐掉。就是那麼烏龍。

牙斷了，整個閒情逸致也隨之崩解。我試著淡然處之，發現無法，因我好的牙齒沒剩幾顆，擔心著能否保住；唉，修行火候未到，只能嘆息。這疙瘩，此後就一路跟隨。

遠遠的大武山，還是大武山；雖雲霧挪移，視覺上山形隨時在變化，但祂仍老神在在。

無疑，這樣遠眺，是美的。時間，是最好的解藥；既然無法放下，就練習隨遇而安吧。隨著腳步躊躇，慢慢到了州廳界，此行的終點。這裡標高1437公尺，日治時期台灣總督自台東廳啟行巡視古道時，高雄州知事與各級官吏都會在此迎接。你知道的，我是來迎接，心底那個踽踽獨行的自己。

恍惚間，我隱隱記起心不在焉時進入我腦海的昆欄樹與柳葉石礫。前者，是台灣孓遺植物，珍貴的古老樹種，神奇的它，樹皮還有用來提煉鳥黐（tsiáu-thi），用來捕鳥；後者，是全世界只有在浸水營才有的台灣特有種植物，分布區域比六翅木還狹隘，1912年日籍學者在此採集標本發表的新種。

我努力再次回想，細細品味先前那被沖淡的感動，藉此緩解憂悶的情緒；既成事實，再怎麼樣都得為自己尋找出路。

茂密樹林裡，天似乎暗得特別快。比預定時間約晚了一小時，一聲令下，我們急行軍般撤回入口處。沿路，心仍惦記著，不時張望、懷想，這迷人的古道；我的一些烏龍鳥事與心事，也都順理成章，成為浸水營的故事了。

車，緩緩下山，我們換從七佳鄉道回程；燦爛的夕陽從海的那邊斜斜照射過來，蜿蜒前去的力里溪，美麗得像一條金色的蛇，如同我的歡喜與憂傷......

（陳胤/202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