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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 ──福山古道
2024/08/07 20:50:53瀏覽153|回應0|推薦14

<凝眸>

──福山古道

 

每個民族,如同一個人,心裡總藏著許多心事。

 

鄒,一個披著紅袍的民族,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心事?我那兩天在阿里山區的行踏,每個足跡都時時這樣向天問著。全球化、現代化的影響,諸多傳統文化,包含祭典、信仰、飲食、服裝、家屋、社交、語言等生活舊慣面臨極大的衝擊。歸根結柢,這就是價值觀的改變。尤其族語的流失,將使得民族的面容再也難以辨識,光靠越來越稀薄的血緣、裝扮、或者漸漸走調的古謠,甚至只是做成看板的族群意象,難以再喚起靈魂內裡的自我認同。

 

這樣的凋零,似乎是弱勢族群的必然宿命。所有的原住民族都是。像我這樣在支那黨國教育體制下長大的台語人,同樣面臨文化認同錯亂,華人、漢人、國語、甚至大禹治水、嫦娥奔月、牛郎織女、周公孔子、蔣公國父等等被強加於腦的符碼,都化做至今仍滿街拋拋走的中正路中山路,連夢裡都會不小心唱出風雲起山河動的軍歌......

 

唉,真是悲哀。削瘦輕薄的我,唯一剩下可辨識靈魂與身分的,就是母語。我邊走,不禁又邊想著這些鳥事。在原民部落,更容易觸景傷情;又想起曾在宜蘭看見插滿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泰雅部落,真不知如何去感嘆。

 

天亮不久就起床了。哈,老人家總是難以酣眠。趁早餐前一兩個小時空檔,慢慢走一段山林古道,享受獨處的晨光。無疑,這是美妙的體驗。剛好民宿就在古道入口,等待惺忪睡眼緩緩轉醒,不疾不徐,就輕裝上路。

 

福山古道(Hok-san-kóo-tō),前段舊稱「達那巴娃那古道」,是樂野、來吉、十字村一帶居民昔日前往達邦的小徑;縣道169開通後逐漸荒廢,後經阿管處整修後約長1.8公里。這一帶我是陌生的;之前都是從台18公路上面呼嘯而過,曾下到山美,上到奮起湖,其他縣道枝節,從沒來過。樂野、達邦、特富野、新美、茶山,都是想去未去,因緣際會,這次跟上了國家人權博物館的行程,一次滿足。特富野雖後來沒去,但在福山部落過夜,多了一個額外的點可晃蕩,因此,與古道這樣相逢,算是美麗的偶遇。

 

海拔1200公尺的山上,夏天的早晨是微寒的,空腹的我,還需加個羽毛背心才能悠哉地遊蕩。不巧的是,古道正在修護施工,入口處有圍籬,但民宿前方空地便可進到步道一探究竟。陽光,早已燦爛;白耳畫眉,從前一日就吵個不停,聲音與形貌我是熟悉的,特有種的牠,一樣有著所有本土母語的體溫,我的舌尖筆尖,都可感受到惺惺相惜的微幸福感。我的詩,知道。

 

我走的這一小段,木造階梯都還完整,無安全疑慮;步道單側沿路有小鐵條,看樣子只是輔助施工臨時性設施吧。兩旁,是高大的杉木。柳杉或者福杉,我無法精確辨識。無疑,這是人造林。茂密林道,那種幽深的氛圍,特別令人著迷;稀疏的光,若隱若現,輕輕微風,便可製造美麗的光影變化,與林外已開墾的聚落,恍如兩個世界。當然,人造林也算開墾地,你知道的,這也是我的憂傷。天然原生的物種,被入侵種取代,不只是憂傷,有時是萬劫不復。儘管如此,人造林下底層,總還會有一些原生植物在掙扎、拓展,我看見姑婆芋、白匏子、江某等強韌的生命,這是對母土的眷戀不捨,也是基因裡神秘的力量。

 

微弱的希望,也是希望;人生亦然,這是我繼續向前走的意義與勇氣。何況,所有生靈,都有自己生命的光;你看那蜷曲的嫩葉,以及葉尖晶瑩剔透的露珠便知。只是人,有時超越過了上帝劃定的界線......

 

民宿所在位置是古道中段,往東而上,是聚落中心,可接產業道路至台18線;我是往西走,出口是縣道169,與米洋吊橋、迷糊步道相接。我大概只走了一兩百公尺吧,過過乾癮;時間有限,腳傷也未痊癒,速度放慢,走走停停,時而靜觀凝思,時而放空冥想,化有限為無限,哈,這好像是我的專長。

 

由於是下坡,怕回程太過吃力,臨時起意返回原點,改往東側走,想去部落看看一些人文風景。才一回頭,猛然看見杉林入口處透著迷人的金光,像是隧道口那樣乍然閃耀,一股對大自然的敬畏與感動油然而生;走這一遭,好像就為了這樣的凝眸......

 

這次來,除了探訪部落外,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若有機會親自唸一首台語詩給高英傑先生聽,那是前年4月7日高一生受難日所寫的詩。這是我的敬意,也是對高一生的紀念。台語是我的母語,往昔,也是台灣自然形成的共通語,或許他們多少能通曉;如今在華語霸權摧殘下,也跟鄒語一樣面臨滅絕,本土語這樣的苦難,也是我們共同的腔口;何況高一生也是詩人,詩有其相同語境,相信他應該可感知。我特地印了紙本,也附上華語註解與我朗讀QRcode,以備不時之需。

 

或許有人會問,為何不用華語詩?這是殖民語,而那殖民獨裁者,正是下令殺害高一生的元凶,唸華語詩,情何以堪?但我們活動全程都是用華語進行,因它是目前台灣的共通語,不得不如此;當然這是政治暴力使然,短短七、八十年,被強姦已成殘酷的事實。複雜的情緒,不禁又湧上心頭──近日台語正名沸沸揚揚的輿論氛圍,我的舉措會不會又被冠上「福佬/閩南沙文主義」呢?而真正以暴力讓所有本土語幾近滅絕的華語,大家對其霸權為何又那麼自然地接受且視而不見?甚至回過頭來鄙視自己的母語.......

 

參觀了自然文中心後,領隊說英傑先生記錯活動時間了,但也要從嘉義市區趕過來。還好。我一顆卑微的想望沒有破滅。其中掙扎當然沒人知道。我們先去達邦社庫巴,聽族人說著故事,直到午後3點許,開始烏雲密布,領隊決定先去探訪高一生墓園。天,邊走邊落著稀疏雨滴,剛到墓前,就開始滂沱大雨;啊,這又是怎樣的隱喻與暗示。我背包裡的詩,猛烈悸動著。

 

我們靜靜地繞墓塚一圈。離開前,我默默凝視,那令人動容的碑記:

 

「為鄒族付出生命

有愛、有恨、無悔。」

 

回到高一生故居時,英傑先生也來了。雨,還滴滴答答下著。一兩個鐘頭的交流分享,娓娓道來過往舊事,溫柔、篤定,沒有悲情聲腔,偶爾還掛著淡然微笑;是啊,當傷痕註定無法痊癒,那痛,就多了一層了悟,反而是我們這些局外人心底忍不住悲嘆與哀傷。

 

等大家提問接近尾聲,我說明原委後,便唸詩給英傑先生聽。他說他是長老教會的,我放心了些;他們有白話字的傳統,對台語是熟悉的。我瞥見他跟著默唸,啊,老花眼鏡背後,閃著一顆炯炯的眼......

 

前一日的訪談,還在心底騷動。邊走邊懷想,我順著朝陽的指引,越過茶園,找到古道指標,才發現東端的路已被封死,部落進不去。於是就在民宿周遭閒逛,白耳畫眉,仍吵翻天,卻不見其他鳥蹤,比如鄒族占卜鳥繡眼畫眉;但,陽光更燦爛了。

 

這次行程重點,是鄒族人權史蹟踏查。從發跡於日治時期的吳鳳神話、戰後的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到目前原民社會的處境與困境,諸多議題與想像,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黨國威權時期的不義事件,一般都忽略掉原住民受難者,且經常被刻意操作成省籍或族群衝突,而淡化了獨裁者殘忍粗暴的本質。鄒族,最具代表的人物就是高一生,其實,同案受牽連的還有:少尉湯守仁、分駐所警察汪清山、達邦村村長方義仲、樂野村村長武義德、醫生杜孝生;以匪諜與貪污汙衊,死刑或重刑伺候,鄒族菁英被一網打盡。那年,1952年2月。而後,還有其家屬親友被歧視被排擠的無盡暗夜......

 

這種濃稠的抑鬱與悲愁,儘管古道美麗動人,也無法從我的腳步間飄散。早餐後,我們去十字路車站,仰望鄒族聖山塔山;高一生被捕當天,就是在此搭車去赴死亡之約,他心裡有底,臨行前,特地去看在小學教書的女兒一面。

 

「台灣人不是很像蝙蝠嗎?荷蘭人就變成荷蘭人;明鄭來又變成明鄭人;清國來就改成清國人;日本人來,不得不做日本人;現在嘛,又要成為支那人了!」這是高一生的感嘆。他提出原住民族自治理念,是殖民統治下的台灣的先行者、智者。惹禍上身的根源,在於此吧。

 

下午,我們直驅高一生自治理想實踐地──茶山部落,聽安李玉燕老村長用鄒語唱著高一生作詞作曲的移民之歌;啊,每個民族的母語都是天籟。我靜靜凝眸,心澎湃蕩漾,眼眶漸濕──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陳胤/2024/8/7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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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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